前几日纵酒,每喝必醉。有一晚倒于马路上,被一些人抬回宿舍。酒醒之后则勤于写作。仿佛一枚棋子,或者一件工具。外语系组织一次文学座谈会,席间大谈酒与肉体之关系,听众哗然,做羞涩或惊异状。但我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快乐与喜欢。有几夜一个人守在电话亭里,打菲蝶的呼机。很长时间不见回音。之后回老梅的宿舍写作。有时写到天亮。现已写完两章,约有四五万字。感觉到虚构的快乐。
郑智来。看起来狼琐,仿佛农民。他拿数百元钱,及一本红色证书。
他说这是给我的。因为我被评为“十大校园诗人”之一。有关部门把奖金和证书送到学校,学校又送至中文系。颁奖仪式因故取消。只剩下钱和证书。我不知何时获此殊荣。郑智笑言,很久了。
昨日郑智称赞我的诗,又说自己其实也喜欢。只是不便表露而已。他环顾老梅宿舍里的环境,包括书,纸张,杯子,鞋。我问他还有什么事。郑智说,大学生活不久便要结束。而我们宿舍自从第一个中秋之后再没有聚过。他说可不可以聚会一次。虽然彼此多有摩擦过节一类,但归根到底是兄弟同窗,不聚则未免引以为憾。
我认为这个主意很好。我说,正好我这里有了钱,那么就由我请客吧。
前几日的事大概如此。
雨落下来,满地的水。我走在雨里,身上湿了。我感觉到舒畅,也没有伞或者雨衣。雨里的人跳来跳去,像是某种集体主义之下的舞蹈。有人问,寒子介你为什么没有打伞?我回答说,我为什么要打伞?要是我没有记错,我应该走到雪里才对。但是雪很久没有来。
我在马路上的商店里买了一些酒,烟,榨菜和糖。之后我走进雨里去。的确,我们的宿舍显得空洞,远不像我们面对的那样丰富。作为大学里的人,我并没有与宿舍产生更多的关系。
我到达宿舍。他们都到了。他们看见我湿漉漉的样子,大笑起来。我居然看见阿伦也在那里。而且阿伦也带来烟和酒。他平静地微笑,优雅地点头,为的是参加宿舍里的聚会。
郑智的头发在灯光下闪亮。他说,今天我们宿舍搞一次小型的聚会。同窗已有几载,彼此都忙于自己的事业,难得在一起小聊。今天,就算是我们大学生活的珍藏版本吧。好好聊一聊,让以前的不愉快都消失了吧。
好的。阿伦说。
我说,我们喝酒吧。
马通明说,我是不胜酒力的,这个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今天我可以破一回例。我喝它一点好了。另外,我还要给大家一点东西,因为你们都买了东西而我没有,免得你们说我小气。
马通明钻进帐子里开锁,取东西。他放到桌子上两包牛肉干。吃吧,我请你们的。马通明说。
我,阿伦,马通明,郑智,中文系宿舍的四个人,喝酒,抽烟,说话,就仿佛离别的日子已经无多。我们相互注视,含情脉脉,感觉到光阴的流逝。而我们已经历经沧桑。马通明果然不胜酒力,几口下去,已经显得颓然。马通明说,中文系真是有意思一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上中文系。
阿伦温和地笑。他问马通明,何以见得?
马通明说,比方说你,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与你同窗也有一些日子,到现在也只是知道你的名字,仅此而已;再比如寒子介,写诗,大家都认识他,能挣许多钱,依我看,比演电影的还牛逼。不过,我看不懂你写了些什么。我这辈子可能没指望看得懂了,当然,看不懂其实就是有意思。再比如郑智,整天走来走去,精气十足,不知疲倦,将来肯定是要做官的。
阿伦说,那么我们就为了亲爱的马通明的一席高论,干杯。
阿伦说,马通明说得有道理。我的确在宿舍住得少,不过我就在学校里,只是你们看不到我罢了。我有时候做一点生意。我做生意可以见到更多的人。我从小就是一个人住的,这没有办法。其实我在图书馆的时间比在宿舍里和教室里多一些。我也读了一些书。寒子介的诗我读得比较多,我倒是很羡慕寒子介,他想得比我们多。我听说你最近在忙着写一部小说。是吗,寒子。
我看着阿伦说话的神情。他意态从容,言语之际让自己远离我们。事实上他并没有。他观察我们,看见我们的生活。要是我早一些和他交流,我们或许可以成为好朋友。现在,他是一个影子。我看见他桌面上平静温和的脸庞。我说,是的。我简单地和他们提了一下我的小说。我已经写了一个部分,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收场。或者说,我还没有想得到最好的一种方式。如果不能够,就当是语言的一次练习吧。不管怎样说,我们其实都需要练习。
阿伦注意地听着。他看着酒杯中晃动的液体。阿伦说,是的,练习。你已经写得很好了。但是,如果我是你的一个朋友的话,我就会反对你。因为你的文字中有一种浮现起来的虚弱。你被伤害,你又在伤害另外一些东西一远不如你的诗歌那样明晰,干净。啊,我说得有点多了。
我看着阿伦。我说,改天我请你喝酒,就我们两个。
郑智拿杯子的手在不停地摇晃。他的酒洒到马通明的衣服上。马通明大叫说,你肯定喝高了——你把酒弄到我的衣服上啦!
郑智大笑说,我没有喝醉。我做了官我就赔你一件。你刚才说我将来能做官。
我们与郑智一通大笑。郑智忽然说,马通明,其实我不光用过你的肥皂,我还吃过你藏起来的零食。
马通明跳起来说,你是不是偷吃过我的奶糖?
郑智说,是的。
马通明说,其实我一直怀疑是你偷的,但是我没有发现证据。只好算了一以后你想吃,你可以向我申请。我可以给你吃,因为我并不喜欢吃糖而我妈总是要我吃。
我听见我们的杯子碰撞的响声,派出来的液体,烟雾上升,我们的大笑,以及窗外没有停止的雨。我和阿伦拼命地喝酒。因为我们还可以喝。之后我提到了大学里的爱情。
大学里有爱情吗?我说。
郑智这时候站起来,他的身体在晃动。他看起来的确喝多了。郑智举杯说,寒子介,我和你干杯。
我说,好的。我喝了一口。
郑智看着我。他说,我知道你从来看不起我。
我没有。我说。
是的。郑智说,但是,你没有。
什么?我说。
郑智笑起来。他看着我。他说,你知道你得到了什么?
我看着他。我说,什么?
你不过得到一个可以被随意出售的破鞋。我知道,我还看见过。他说。繼着他。我又看着手里的斟了液体的玻璃杯子烛的光亮动。我喝得有点多了。我看见他们都在摇晃。郑智有一张肿胀起来的通红的脸颊。
雨落到窗台上。我感觉到自己行走在雨里的声音。
我手里的一只杯子飞出去。它在对面的墙壁上发出响声,仿佛大雨裹挟了冰块那样。我看见他们跳起来。然后,更多的杯子落到地上。我还在不断地拿起什么东西抛到空中。阿伦抱住我。阿伦说,寒子介,你不必相信他,他在撒谎。
我说,我现在就杀了你。我想杀了你。
我们终于在黑暗中安静下来了。马通明点着了蜡烛。马通明说,你们刚才说到什么了一我不明白啊。
阿伦安静地坐着。他还在喝酒。郑智在哭。他的衣服看起来很脏。我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流了血,血又弄到我的衣服上了。阿伦的衣服上也是。我感觉到很混乱。
阿伦忽然说,当年我们宿舍的甲乙,因为夜晚同居而被学校开除一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是谁告的密?
郑智还在哭。他哭他弄脏了的衣服。这时他说,不是我,我没有告密。我说,如果我说告密的人是我,你相信吗?
阿伦大笑。他拍我的肩膀。他说,那么我明白了。
我们握手言欢,继续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