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比较乱。乱没有什么,现在它又增加了一些气味。这气味类似于我们接近羊群时所闻到的那种。它来自学生会主席郑智。他在公开地和一个叫笑笑的女生同居。他们把床铺弄得发出支离破碎的响声。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它不能给宿舍里的人提供诱惑或者想象。相反’我还会感觉到厌倦。这从一个方面证明郑智的人缘不好。
大学是一个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的地方。郑智就是一个例子。
也可能与我们这个宿舍有关系。据说在我们住进去之前,这间宿舍就是一个有意思的宿舍。某一年有一个诗人在我们这个宿舍自杀了。他自杀之前在墙壁上写了一首诗。到我们住进去的时候墙壁已经被重新粉刷。我想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却无从打听。另一次一个女生从我们宿舍的窗口跳下去,在夜晚发出凄厉的呼号。有人甚至还看见她在月亮和路灯下绽放的裸体。这是早年大学里有名的一场爱情事件。这个勇敢的女生断了一条腿,现在在一所学校坐在轮椅上教书。她业余时间写文学评论,与当地的一个泥瓦匠结了婚。
而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更加丰富。宿舍里最早的兄弟甲乙因为风流事件被驱逐出了学校,现在不知道流落何方。另一个兄弟老旦则由于不明确的爱情而丢了性命。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么就可以认为:我所在的宿舍是一个可以表达爱情的地方,是一个可以放纵的地方,也是一个暧昧和危险的地方。我在偶然的时刻会产生宿命的感觉。比方我有时候会认为’有一天郑智变得让我无法忍受之后,我就把他杀死。或者期望与他同居的笑笑会突然发疯而从窗口上跳下去。又比如我会想;既然宿舍是含糊和肉体的,那么我会与谁有关呢?我一直在学习克制、平静和冷漠,有一天我会不会突然对自己无法忍受?
我记得宿舍里人数最多的时候曾经有七个人。因为缤纷而混乱的生活,宿舍里的人仿佛成为无法停止的走马灯。除了甲乙和老旦,有一位提前毕业,另外一位因为忍受不了混乱而搬走。宿舍里到目前为止,还有四个人,包括我,包括郑智。
有一位其实是故人。我很久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也无意与宿舍的生活方式发生关系。他在宿舍有一张床铺。现在,床铺看起来整齐沉默,蒙上了尘灰。那尘灰可以看得见。最初的日子,他偶尔会来。他和大家点头,发烟卷,不怎么说话。他坐在床铺上,吸烟。手指间的烟卷升起一缕烟雾,烟灰被他的中指轻柔有力地弹落。他仿佛是来看一场旧版的电影。那时候听谁说,他好像在做一笔或者两笔生意。现在我很少看见他。因为我也不经常回到宿舍。我记得从前有一次,他看到我说,我读过你登在某某刊物上的诗。我说,是吗。之后我期待着他说出评论的话来。然而他终于没有再说什么。我想到这位同窗,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有一次说,读过我的诗。他制造了一种期待。这期待让我记住了他。他叫徐阿伦,有人叫他阿伦。
另一位是后来搬进来的。此人名叫马通明,生物系。据说他搬宿舍是由于他和宿舍里的人吵架。他搬过来之后,住了甲乙的床铺。他个子很高,有一副很厚的镜片。镜片过于宽大,因此总是从鼻梁上滑下来。他的眼睛经常从镜片的上方露出来。眼镜仿佛只是一个虚设。实际上他近视得很厉害。有一次他把眼镜放到床铺上,在地上居然找不到他的鞋子,他便央求老旦帮他拿一下眼镜,之后才看见那鞋子其实就在自己的脚边。他对中文系的舍友们彬彬有礼,面露温和的笑容,不像是一个可以随便和别人吵架的人。他好像不太热衷于和大家讨论男女之事。他显得没兴趣。他会说,啊,又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啊一睡觉吧,啊。老旦有时候在半夜把床铺弄得发出响声,马通明会抗议说,老旦,你能不能动作轻柔一点,影响我的休息啦。老旦很羞愧,响声就停了下来。
郑智通常在没有人的时候,带笑笑来宿舍。他们在床上也发出响动。没有人的概念其实包括马通明在宿舍。马通明没有什么反应。只要不是自己的床铺摇晃,进而影响自己的休息,他是不会说什么的。他对此事淡漠得令人惊奇。但是有一次我回到宿舍,看见马通明和郑智在吵架。
马明通说,你们的声音太响了。
郑智说,我怎么了?
马通明说,你们可以把声音弄得小一点嘛一要不然,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嘛。
郑智说,你管得着吗。
马通明生气地说,我当然管不着。可是你的声音太响了,我建议你小一点声音,有什么不对。
郑智说,那你夜里也有响声,也影响我休息。
马通明更生气了。他说,我吃东西关你屁事。
郑智提到的马通明夜里的响声,说的是马通明在夜里吃东西。的确,马通明喜欢在夜里吃东西。他隐藏在帘幕之后,仿佛一只勤恳劳作的老鼠。他的那些食物紧锁于一只皮箱之内,那箱子就放在枕头一侧。每当我们躺到夜晚的床铺之上,宿舍里的灯光已经熄灭,我们也在朦胧人睡的时刻,就会听到马通明在轻微地翻身,摆弄腰间的一把钥匙。之后听到箱子开启,他的手在其中摸索那些塑料包装的食品,发出悉悉率率的响声。然后他在小心地持续咀嚼。他把吃东西和吃什么作为个人生活的隐私。所以我们不知道马通明在吃什么。马通明到食堂吃饭也是如此。他摆在宿舍里的饭盒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每次到了吃饭的时间,马通明举着他的饭盒,迈着从容悠闲的步伐,隐没于涌向食堂的队伍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之后,他举着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的饭盒回到宿舍。他藏起来的东西有些是他自己采购的,有些是他父母带到宿舍的。他的父母看起来和蔼可亲,甚至有些卑躬屈膝。每一次来,带一大堆东西,热情招呼宿舍里的每一位品尝一番。但是马通明此时显得很不耐烦。他当着大家的面训斥他们说,你们怎么这么烦人啊央走吧。他的父母不免尴尬,于是告辞。马通明是不打算送他们的。他说,再见。宿舍里的人倒觉得过意不去,于是群起而送之。等到大家一回来,发现摆到桌子上的东西早已不见踪影。而马通明这时已经隐遁到帐子里面,无声无息。
马通明就是如此。当然马通明的警2是有道理的。他有理由把宿舍里的每一个人当做爱占便宜和有小偷小摸习惯的人。既然不能证明每一个人都是干净和高尚的,暂且把对方当做是危险和不可信任的,并不多余。马通明认为他的见解没有错。有一次他告诉我说,郑智偷过他的东西。他的表情很愤怒。他说,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又说,不过那也难免一你想啊,一个农民出身的人,你还能指望他变得高尚一些吗?你别看他穿得整整齐齐,挺像那么回事,但是那也改变不了他的坏习气一何况他的那些衣服,其实都是些不上档次的地摊货。
我说,我也是农民。
马通明坚决地摇头。他说,你老兄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再说,你怎么是农民,不可能的。你要是农民,那我也是农民了。我把你当做朋友的,虽然你的诗我看不懂。你要想用我的什么东西,你告诉我一声,我可以随便给你用的。
呵呵。我笑着说,马通明你很有意思。
现在,我到宿舍里去。有一家杂志社来信说,需要我的一些诗。他们说,我已经被划到某一个流派里去。这个流派曾经的一个重要诗人现在已经不写诗。他引诱朋友的老婆,砍断了朋友的一只手,被判了刑。所以在这个流派的诗人里,我升了级,成了剩余下来的代表。当然,这没有什么。前诗人进不进监狱,我做不做某个流派的诗人,对我来讲,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们将给我稿费,而且他们还在办这样一份刊登诗歌的刊物。我没有写多少新的诗歌。有一些陈旧的手稿,仿佛公共厕所里出售的手纸,塞在我床铺上的空隙里。我把它们整理一番,就可以了。那些诗写得很臭,不过至少比另外一些人写得好。
我到宿舍里的时候,看见马通明和郑智又在吵架。原来郑智趁马通明不在,用了后者的香鸟和洗衣粉。这些香皂和洗衣粉被马通明放到床铺下面很深的角落里。但是郑智居然找到了。他差不多把香皂和洗衣粉用了一大半,剩下的则显得很脏。马通明愤怒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郑智却没有羞愧的意思。他说,我用一下怎么了一你怎么如此小气。
马通明的脸庞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仿佛一条条肉虫。他差一点就要动武。
然而从体格上来看,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马通明未必是农民出身的郑智的对手。我把他们劝开了。郑智离开了宿舍,脸上是一派洋洋之色。
马通明的呼吸急促,很久不能平息下来。马通明说,你看这种人。这种人还有什么意思。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嘛。我说。
对,你说得很对。马通明说,来,抽烟。
马通明平时不抽烟,现在抽烟是出于愤怒。而且他居然给了我一支。
我在床铺上整理诗歌,马通明站在一旁抽烟。马通明忽然问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我说,没有啊。
马通明摇头。他说,你不要骗我啊一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我说。
你是不是在和一个叫姬瑶的女生同居?马通明说。
什么。我说。
郑智说的啊。马通明说,这小子还说,你可能要受到处分了。他还说,那个姬瑶其实就是一个妓女,是个破烂。是吗。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