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寒子介站起来,从阴影里走出去。他走到尘埃跟前,他跟他打招呼,问好。他尽量使自己显得流畅通顺,就像诗歌中的某一句歌词。姬瑶这时候抬起头,看了一眼寒子介。
她的眼睛,仿佛两颗熟起来的黑葡萄。寒子介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内心的思绪纷飞,感觉到难以言说的凌乱。至少在这个季节里,她应当是老梅的恋人。但是老梅去了南方,她却把自己的夜晚奉献给另外的一个男人。她看起来是多么放荡、快乐和无耻啊。也许,对于寒子介来说,他要求于她的不一定是忠诚,也不一定是纯洁,但是,她至少应该收敛,应该把她的肉体放置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吧。应当不被寒子介或者更多的人看得见她,闻得见她的那些气味。可是现在,即使如此,寒子介仍然奇怪地感觉到,在他的嫉妒和愤怒里同时产生了柔软的部分。这也许就是所有的人迷恋她的一个理由。
寒子介坐下来之后,尘埃说就不必介绍了,早就是熟人了。他接着又叫了两瓶啤酒来,要寒子介和他一起喝一点。他说,姬瑶你肯定读过寒子介的诗吧,他很有名啊。姬瑶看着寒子介说,我读过吗?尘埃夸张地说,怎么可能一整个大学的女生都在为寒子介疯狂呢。姬瑶微笑说,是吗。尘埃大笑说,你要是不读一读寒子介,很可惜的。寒子介看着尘埃的一张明亮的脸。他认为尘埃已经喝得有些高了。我没醉。尘埃看着寒子介说,其实姬瑶的诗也写得很好呢。姬瑶说,你真幽默一我从来不写诗的。尘埃说,怎么可能一你的诗肯定会跟你的人一样呢!
姬瑶坐在灯光里。她的脸仿佛一颗多汁的鲜嫩的果实。她说,我确实不怎么读的一就像你,我想你的诗或许还没有你讲的笑话有趣呢。
有些诗是好的。寒子介说,有些诗是好的。
若说好诗,姬瑶说,我倒是读过几首。姬瑶坐在那里想了一想。她的几缕头发从额头前垂落,她把它们轻轻梳向脑后:有那么一点气味轻轻地钻到寒子介的身体里。
姬瑶说,这样的诗句是好的: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我说我要起来游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宽阔处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啊,好诗。尘埃赞叹说,我就说你能写好诗嘛。姬瑶坐在那里大笑起来。她的气味弥漫到空气中,像是奶与蜜。尘埃说,难道我说错了吗?
寒子介已经喝完一两瓶啤酒了。寒子介看着姬瑶和尘埃说,你说得很好,这是好的诗:《所罗门之歌》上的句子。
不管是谁写的诗,我说了它是好诗,总归没有错吧。尘埃说。尘埃的一只手在空中扬起来,然后那只手落到姬瑶的黑发上,像一只鸟类的可笑的飞翔。它顺着她的黑发向下滑落,停留到姬瑶的肩膀之上:它在那里轻柔地蠕动,逐渐地扩大了范围。尘埃似乎还在注意寒子介的表情。他的眼睛眯缝起来,他看着寒子介。他看起来像一个狡猾的演员。寒子介举起瓶子喝酒。酒瓶的一侧是姬瑶的半张脸。
姬瑶看着寒子介。她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一讲一个笑话吧。
寒子介看着她。他说,我的笑话是从你那里听来的:你不相信吗?你可以去问老梅。所以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也比我知道的更有趣味。
寒子介差不多故意提到了老梅,然后他期待着她的脸上会出现一些羞愧,不安,或者慌乱。但是他惊奇地发现,姬瑶的神情平淡从容。她看上去是多么无耻啊。这无耻令他评然心动。
当然,寒子介说,那么可以讲一些笑话。我希望我坐在这里不至于打扰你们。我只是想喝一点酒。
寒子介又要了几个啤酒来。他注意到尘埃和姬瑶都在看着他,他们或许以为他喝多了。寒子介看着他们。他忽然觉得有点憎恨与厌倦,就如同他在夏天憎恨自己的虚构和自己的生活一样。他很快喝完了一瓶,又伸手去抓另一个瓶子,但是那只瓶子掉到了地上。它破碎的声响其实很像花瓣落地的景象。
我没醉。寒子介对他们说,我真的没醉一你们有点醉了吧,夜色如此好,又是一场浪漫喜剧上演的最佳时辰,不过一寒子介说:
至少有两点我要说出来,不管你们爱不爱听我都要说。第一点,尘埃先生,正像你说的那样,我在夏天所写的那些故事其实并不好,它们不过是简单无聊的文字垃圾。你自以为你给了我很高的稿酬我就可以对你感恩,我就可以纵容你的一切放纵,可是那怎么可能?实际上你需要这些东西,就像你需要女人和酒一样一因此你感谢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自以为的我之于你。第二点,我要说给姬瑶,当然还有你。美丽的女人是不会写诗的,因为诗歌需要的是干净,而美丽的女人自以为自己是干净的,不料她的容颜却弄脏了诗歌:所以还是不要写诗的好。我记得一个作家说过,上帝对于每个人其实都是公平的,也就意味着,美貌之于女人其实并不是财富,因为一旦上帝给了女人这一笔财富,也就意味着,她或许在其他的方面就是穷困的和丑陋的了。你说是不是姬瑶?
寒子介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发现尘埃和姬瑶不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以为他们是他的听众,最后却发现听众只剩下冷饮摊上的一个老头。老头就像一只沉默的鸟。他坐在那里,看着寒子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寒子介沿着午夜的马路一直往前走。后来他发现自己坐在单身楼的下面了。他看着楼上老梅的那间房子。他等待着它亮起来的时刻,或者说,他正在害怕一个时刻的到来,那就是,老梅的房间亮起来了。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它有光亮产生,那就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寒子介说,我应该怎么办呢,如果是这样的话?
寒子介坐在那里,抽烟,等待,臆想纷纷。有个人走过来,坐在寒子介身边。寒子介侧过脸。是许家卫。
寒子介说,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你喝酒了吗?
许家卫坐到他身边,怀里抱着一瓶酒。许家卫说,是啊,我喝了一你好像也喝了,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我喝了一点。寒子介说,可是我还能喝。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我们喝了一些酒,可是我后来找不见他们。我在马路上,在校园里走,寻找他们,可是我没有找到。因此我在这里等。
我知道你等的是谁。许家卫说。他把怀里的那瓶酒递给寒子介。他说,你要是还能喝,你就喝吧。
我当然还可以喝。寒子介说,可是你有些醉了。
有点。许家卫说,我也在等人,可是我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因此我只好一个人喝酒。我只好一个人喝酒。
许家卫忽然哭起来了。他坐在寒子介身边,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寒子介看着许家卫说,你怎么哭了?
许家卫说,我也不知道一我只是想哭。
寒子介喝许家卫的那瓶酒。寒子介说,我知道你在等谁。
寒子介说,其实有些情况你并不了解。她实际上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不好。我们的想象只不过是根据一些传说,那些传说其实并不可靠。她看起来是温和善良的,并不是一味的邪恶,只不过她被另外的一些人和事引诱,她逐渐地喜爱和接受这种引诱。她应该是无辜的,不可以被我们亵渎,被我们践踏,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很对。许家卫说,可是你肯定也知道马太效应。马太效应说,好的,还要给他加上去,不好的,还要在他原来的里面减去一我就是那被减的,可是我为什么要被减呢?
许家卫和寒子介坐在单身楼下面的空地上,喝酒,哭泣,注意老梅房间里的灯光。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夏天过去了。
寒子介有时候还能见到崔莺莺。他们在路上或者是图书馆里相遇,他们打招呼,彬彬有礼,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寒子介还在写诗。他的诗歌越来越多地刊登在那些具有青春气息的杂志上。有些时候他会把他的一些手稿拿给崔莺莺,他让她帮助誊抄。崔莺莺的字体光滑、湿润,带有清晰的骨感,就仿佛那些诗歌出自她的手迹。之后,崔莺莺会把誊好的诗歌交给寒子介。他们像一对弟兄。有些地方她做了改动,改动得很好,正是寒子介认为需要改动的部分。有时候他们看一场电影。有时候寒子介会握住她的手。
过了一些日子,寒子介看见崔莺莺和许家卫在路上走。许家卫就像一个忠诚的士兵那样,紧紧地跟随在崔莺莺的身边。他看起来很幸福。
寒子介有些时刻,想起夏天的时光,感觉到那就像是一场真实的虚构。关于他和崔莺莺的,还有关于姬瑶的,关于尘埃的,关于他所写的那些可笑、荒唐的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