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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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块玻璃(2)

他们走进校园里的一片树的阴影里。他们彼此注视了一会儿。他们开始接吻,抚摸。崔莺莺的嘴唇冰冷而燥热,又带了些微微的颤动,就仿佛一个隐逸山野的乐师弹奏自己的作品,充满了事先的预谋,流畅如流水行云。那些节奏和动作又像是电影里的翻版。他们把电影中的情节模仿了一遍。

寒子介的一只手沿着崔莺莺整齐柔软的乳房向下滑动的时候,崔莺莺的身体开始轻微地扭动,她甚至发出了快乐的呻吟。但是,寒子介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放慢速度,他的那只手紧贴在崔莺莺滚烫、潮湿的皮肤上,不知道它应该到什么地方去。他感觉自己多么像电影里的演员啊。

不过因为他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和热切起来,而且差不多整整一个假期他其实就是在期待着一个虚构的故事登场。他为此等待了很久,崔莺莺看起来又是如此新鲜,充满了他所陌生的表白和挑逗,他没有理由让自己停止。

不。崔莺莺忽然说。

她的一只手把另一只手从她的身体里分开了。她的身体其实已经变得湿润、黏滑了。但是她拒绝的动作如此突然,如此决绝,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就如同此前的迎合不过是一个昏眩迷离的梦境,现在,大梦初醒,月色如钩,恍兮惚兮,如在昨曰。

寒子介试图坚持。为什么?他问。但是寒子介可以听得到自己声音里的做作。

不为什么。崔莺莺说。

寒子介于是停止了。他的身体倏忽之际变得冰凉。这冰凉其实就是一种快乐。他们互相拥抱,在树阴里又站立了一刻。崔莺莺看着寒子介问,你在想谁呢?

寒子介说,我没有想谁呀。

不。崔莺莺说,其实你一直在想着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难道我说错了吗一很抱歉,我不该打扰你的生活,我不该把自己看得这么高。我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怎么可以得到如此的多呢?

寒子介想不到崔莺莺会如此说。其实她可以比自己更真实。寒子介发现的是崔莺莺内心里可爱、妩媚的一面。他甚至有些喜欢这个看起来仿佛孤傲、冷漠、平常的女孩子。

无论如何,在寂寞的夏天’他们是一对亲近的恋人了。或者说他们是一场旧式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更合适一些。他们像第一次那样约会,看电影,喝啤酒饮料,然后走进校园里绿树的阴影地带。他们接吻和抚摸,具备十分的柔和,流畅和节制。每当到了一个湿润的,可以张开的时刻,他们都停止了,不约而同,无须彼此提示。这停止就是庸常男女两情相悦时节共同到达的高潮。寒子介读到过一篇文章,其中说,快乐乃是精神与肉体的谐和。然而在他们的恋爱里,肉体其实是干干净净的。在无人的、寂静的夜晚,他们有什么样的关于肉体的追逐呢一但是他们确乎是得到了快乐的。寒子介说,其实一个丑陋的女孩就是使男生变得纯洁和高尚起来的理由。

他们谈到过一些关于诗歌和写作的话题。他们还把彼此的一部分作品拿给对方阅读。寒子介发现崔莺莺并非自己以前所想象的那样抽象。她其实是一个好的诗人。她的诗歌具备一种柔美的骨感,她能够把握现实生活中那些容易流逝的细微的部分。隐喻完全来自寻常事物,但是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和谐和生动。她的容貌或许就是为这些纷飞的诗句而奉献的吧。在另外一个方面,崔莺莺还谈到了浪费这个词语。

崔莺莺说,我不知道我说起这个词语的时候,你会作何感想,但是我认为我还是说了的比较好,因为我们可以算做是朋友了。你是一个好的诗人。你还具备了一种言语的魅力。你是一个容易引起女生注意的人,就像你之于我的那样,但是你或许尚未意识到。不过我说的浪费并不在这方面,我说的是你的写作一说状态可能更合适一些。你善于写很好的故事,但是你写的那些故事其实并不好。那些故事只不过意味着一笔较多的收人,一点热闹的虚荣,一分小小的才情,毋宁说更像一场事先设定了规则的游戏。我疑心你的故事都是有原型的。可是即使如此,那也不见得你具备了洞悉生活的本领。生活既不比你的故事复杂,也不比你的故事简单。你完全可以写更好的故事,但是你却把故事里更好的部分丢弃了,不好的部分却被你夸张和渲染。这就是我要说的,是作为你的一个朋友的真实的想法。

说这番话的时候崔莺莺喝了一点啤酒,脸色红润,容颜鲜亮。她比别的人说得更多,也比别的人懂得寒子介更多。这些或许就是寒子介热爱她的一个重要的理由。她说得对,寒子介更多地把自己的虚构当成了生活。但是有一个方面却是崔莺莺不知道的:寒子介的无聊并不仅仅在于他写了无聊的故事,而在于有些时候一个故事里的情节往往不能被自己把握。主人公或许会在不经意之间淡去乃至消失,而原先的配角却支配了故事的主题。

他的故事其实与她有关。他似乎一直在期待着一个故事登场,但是夏天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它并没有到来,到来的却不是他站到楼上的窗口所期待的。是的,漫长的倏忽即逝的夏季,风一样来,又风一样走了。

他用笔名发表的那些校园传奇充满了陌生的新鲜。他看见那些已经返校的男生和女生拥挤在报栏之前,看到了他们所想象过的丰腴的肉体。实际上很多大学生活就是如此被虚构的。阅读的人把它们看做是真实的生活,之后去模仿和热爱它们,因而这样的生活实际上就是大学的现实。多少人沉于如此这般的裸露和不动声色的挑逗而不能自拔啊!

老梅写了一封信来。那时候夏天差不多快要结束了。老梅在信中说,他在南方登山览胜,又在市井品茗行酒,触目所见,俱为佳丽;其间又访问少年时代的恋人一两个,或感伤,或欣慰,亦算是旧地重游,鸳梦重温;至于详情,容当回校之后再作详谈。等等。老梅的文字有那么一点浪漫与自得,然而在文字的深处,其实还有一份惆怅与感伤。在信的末尾,老梅提到尘埃,他说:

这家伙是不是又在搞女人?

是的,包括老梅,亦包括寒子介,实际上对于尘埃是多么羡慕和嫉妒。搞女人,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诱惑的词语。多少人其实都在把尘埃的今天看做是自己的明天;多少女生事实上也把今天奉献的肉体当成了明天可以咀嚼的青春美餐。

寒子介以为夏天就要这样过去了。

有一个夜晚,寒子介在马路上喝了一点啤酒,之后他开始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看街上逐渐多起来的女生,裙子,腿。在另一个冷饮摊上,他意外地看见了尘埃。尘埃坐在那里喝啤酒,他身旁坐着一个女生。她是姬瑶。

寒子介很多次听说过这个叫姬瑶的女生。她的名字其实就是一群纷乱的、到处起舞的蝴蝶。他还很多次从窗口,在路上,在食堂,看见过她的样子。寒子介还曾经陪着老梅和她说话,喝酒,闻见她身上的气味。只不过,寒子介与她疏于交谈,就像陌生的朋友那样。所以她肯定是姬瑶。

他们距离寒子介不过几步远,而且尘埃的半张脸就是朝向马路的,还可以看得见他的光亮的额头和额头之上的头发。或许尘埃已经注意到寒子介了。现在,他正把身体向姬瑶的一侧倾斜,他在讲着一件什么有趣的事情。

寒子介记得老梅曾经说,和姬瑶一起去南方的事情。但是在这个夏季将尽的夜晚,他意外地看见了姬瑶。

他考虑自己是否走近他们,打一声招呼,然后坐下来,喝一点啤酒。他多少有点心跳的感觉,有些像一个被别人看见的贼,还有一点羞愧和恼怒。这真是奇怪,没有来由,也是从来不曾有的事。姬瑶这时候忽然发出响亮的、明媚的笑声。她的肩膀在灯光里快乐地摇曳。尘埃看着姬瑶大笑的样子。他说,还想听吗一那就再说一个。

寒子介发现他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从冷饮摊的位置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他所在的位置是一块马路上的阴影,自己的影子也看不到。他停下来,取出一根烟,点上,蹲到阴影里,像一个农民那样。他从阴影里看他们。他们看起来仿佛两颗湿润鲜亮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