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几乎天天有新人来。也有人干两三天就悄悄走,大多是自动离职。没有放行条,行李拿不出厂,他们就趁夜晚的后巷没人,偷偷把袋子往围墙那边一抛,人就大大方方步出厂,一去不回头。我曾亲眼见过一次抛东西的。
梅表姐走之后,我把盖在铁床上的木板掀走,家里带的那张大蚊帐挂到最高。顿时觉得我的小天地敞亮很多。再也不用低头弓腰进床里拿东西。自从燕萍和我坐一台画货,我和她就亲近了好多。她经常要我帮打早餐、打饭。有时她男朋友过来找不着她,我就成了他们的传话员。燕萍人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打扮过后看起来就更娇美。她说我:“你的衣服也太土气了。出来做事不比在乡下,小姑娘要学会打扮,等发工资了也买两身新衣服。”她在行李箱里找出一件米白色的短袖T恤递给我:“喏!这件是我去年买的,才穿两次,嫌它太短,你穿刚好,送给你啦。”
一股暖流漫进我的心田。欣喜地接过衣服,连声说:“谢谢!”
我来GD后,写了好几封信回家。上次还夹了两张相片在信封里,穿的还是琴表姐给的衣服。天气慢慢变热,才农历四月,就像夏天一样。想想,还真的需要买衣服了。家里带来的两套长袖衫,现在穿着好热,工作起来也不爽利。
我对面的床上添了个小姑娘——阳玲。她婶婶刮坯口。阳玲却和我一样做彩绘。现在这间宿舍有三个老乡,我、燕萍、阳玲。没过多久,我和阳玲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比我小三岁,爱说爱笑,下班我们就粘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发工资了,照例去邮局汇三百块。兜里加上个月没花完的八十几块,也还有两百多块呢。那就先买一套夏天的衣服,下月发工资再买一套。想着买新衣服,心里就美。
发工资的晚上,不是赶货柜就不用加班。我和阳玲晚饭后手牵手去逛市场。市场就在工厂附近,一个小村庄旁的小菜市场里有十几间石棉瓦搭盖的小服装店。来这里逛的多数是附近各工厂的工人,很多人穿着工衣,胸前还别着厂牌。我一出厂门就把厂牌摘下来放衣兜里。
昏暗的路灯照着这条黑漆漆的马路。右侧的S县小吃店里飘出一阵阵诱人的肉香。这家店的厨房与我们厂的后巷只隔一堵围墙,经常看到她们站在后巷堆着的泥巴袋上对着空隙那边的厨房叫宵夜,炒好的炒粉从空隙处递过来,钱也跟着从空隙递过去。这么奢侈的宵夜,我还从未吃过。两块钱一份的肉丝炒粉也太贵了。厂里规矩:加班到十一点,每人派发一包华丰方便面。遇上老板娘心情好,厨房就烧好开水给我们泡面吃。我觉得泡面吃着也好香,也能填饱肚子。所以看着她们钻后巷,感觉好浪费钱。这样一路想着想着就到了市场。今年好流行短百褶裙,我们把十几间小服装店逛了个遍。最后我们相中一款花格子百褶裙和一件短袖褶褶上衣,是那种很收腰的披袖开扣子的碎花衣,穿上新衣服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年轻的老板娘一个劲地夸:“好漂亮!显得腰好细,好看!”我们俩相视一笑。
“便宜点啦!我们俩都买。”
“四十块一套,已经很便宜了。”
我们脱下新衣服说:“三十五块就买。”于是,佯装离开。老板娘马上叫住我们:“哎!回来回来!卖给你们啦。”
嘿嘿!砍价成功。我们转身付钱拿下那两套新衣服。老板娘用胶袋一边装衣服一边还在说:“唉!生意难做,亏本卖了,以后多过来帮衬呀。”
“好,好。”
我们拿着新衣服满意地走出服装店。接着去日用品店看,要老板娘拿出玻璃柜里的变色唇膏、眉笔、小镜子。我看中一个单肩带棕色小挎皮包,又发现一双黄色的皮凉鞋,都很喜欢呀。思量一下,狠下心,都买了。这么一堆,五十块的整票子,只剩一块钱。满载而归的我们赶紧回厂,再逛下去,口袋就光光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这么豪爽地花钱,原来花自己挣的钱是这么的开心快乐。
今晚逛市场的人真多,厂里的姑娘们倾巢而出,我们回厂,依然有三三两两的人出出进进。我不敢逛到太晚,有一次,在厂门口的马路边走着走着,身边驶过的大货车上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我的胳膊上拽一下。还好没被拖上车,魂都吓没了。
我打算明天早晨早点起床,再来市场买两个一块钱的油煎饼和一块五的小笼包吃。厂里的清水汤面、汤河粉、汤米粉,天天吃,早就吃厌了。一个月吃一回这么奢侈的早餐,算是奖赏辛苦了一个月的自己。这感觉真好。
老板娘的大红人也被骂得狗血淋头,办公室门口的主管夫妇一言不发,耷头耷脑。不知道是什么产品出问题,暴跳如雷的老板娘叽叽呱呱骂个不停。我们很惊讶地偷偷往办公室那边望。十几分钟后,主管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回到组长的工作台那。组长撇撇嘴,望着我们小小声地说:“看什么看,赶快画。”
挨骂后的她,之前那嚣张气焰立马熄灭。彩绘组听不到她那娇脆的厉语了,落寞的她没精打彩的再不轻易骂人,也不叫我们做义务工了。我心里暗自欢喜,叫你神气呀?出了错一样被骂得像只狗。现在她不对组长指手画脚。反过来,什么事都去征求组长的意见。不久的一次出货柜,不知又出什么状况,老板娘又像河东狮一样在办公室吼她们,彻底地击垮他们夫妻的那股火热干劲。几天后,桃源人集体离厂。
桃源人一走,原来一张台有五六个人,现在重新调动一下,只有四个人一张台。厂门口贴的那张大大的红纸——招工启示,很是显眼。组长趁机介绍大舅母娘进彩绘组。老板娘一开始嫌她年龄偏大,说都三十好几的中年妇女还进彩绘?能行吗?组长说先让做做看,不行再调部门。老板娘就喜欢乖巧的小姑娘。主管走了,彩绘组的大权又回到组长手里。现在,老板娘也要忌她三分。
厂里又开始赶货,我们这批干满三个月的熟手加工资了,九块钱一天升为十块钱一天。而燕萍更被提拔去画样品,十三块一天。样品多,组长也和她一起画,没样品画也可以来彩绘组帮忙。她经常会坐到我这台帮忙,好羡慕她。才干了一年多产品居然画得那么好。但最近她也犯愁,家里人知道她谈了一个SX的男朋友,很生气,非常反对。连续写好几封信催她回家。她指着手上的信对我说:“刘琴!你看我爸写的,‘只要你肯回头,一招手,家里向你求爱的小伙子肯定排队,从街头排到街尾。’我把这封信给他也看过了,他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哭着求我不要走,不要分手。他说他什么都愿意为我做。你说,一个男人为了我都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我怎么狠得下心。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望着眼圈红红的她,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他是真心,你真的爱他,就别回去相亲。”
“我爸爸说表哥也对我有那意思,他有稳定的工作,要我慎重考虑。这里的他只是个做保安的打工仔而已。”
她现在处于极度的痛苦与矛盾之中,不知道该怎么取舍该怎么选择。她像故意躲开他似的,不去斜对面他的单人宿舍吃饭。可是每次一下班,她的饭早已打好,还亲自送到她面前。燕萍板着脸推开面前的饭,他又硬塞回她手里,他有些无奈地注视着她,干脆坐在她床沿不走了。
“坐这干嘛?回去吃你的饭。”燕萍生气地赶他。
他被推出宿舍。
画样品的工作台就在办公室侧面,一墙玻璃之隔的他们,上班会是怎样的状况呢?办公室里的他会托着下巴凝视她画样品吗?外人不得而知。
晚上,燕萍进了他的宿舍后就没再出来。第二天早晨,看到两眼红肿的她,吓我一大跳。她默默地叠着床上的衣服,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敢问,估计他们昨晚上肯定那个那个了。我来这么久,第一次见她没回宿舍睡觉,不知道她是自愿的还是……。但是她为什么要哭呢?我想不明白了。唉!
我有自己的床,可是燕萍神秘兮兮地贴着我的耳朵说:“以后你睡我床上,不要告诉她们,知道吗?”
我哦,哦地应着。莫名其妙地耳语,叫我又愣糊涂了,对谁也不说就是。她的床成了我的床,我的床成了摆设。
不知道是谁嚼舌根,他和她的事传到了老板娘的耳朵里,一直受老板娘器重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也挨骂,无心工作的他们辞职了,没等够一个月就双双卷铺盖。
在后来的后来,听说他们一起回HN了。SX小伙子为爱情,义无反顾地在HN安家落户。
从此后,再没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