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几句,把那大战后的长坂坡描绘得鬼哭神泣,一片凄惨;再加上她那敲金击玉般和高腔亮韵和悲壮激昂的实意真情,把屋外那一场院听客拢得结结实实,连大气都不敢出。朱卫琦在屋里听得入迷,只想她唱功绝妙,不料她那说白贯口更是出神入化。当她唱到赵子龙请糜夫人上马同行,夫人不肯,投井而死一段时,激情进入高潮,且把唱口换成铿锵有力的贯口,只听她说道:“赵将军,你与我多多拜上皇叔,叫他去替天行事,念念于苍生,三尺剑、扫烟尘、把国贼灭尽,高托红日、炎汉重兴。说毕身投枯井,幽冥魂断,慨然就义,浩气冲天!那赵云推倒墙把井口盖上,准备着、救阿斗、突重围。”说到这儿,接下去应是“且听下回分解。”可那唱书的女子没这么说,她把语气一变,逗了个笑话:“诸位,您猜这赵子龙跑哪里去了?不是别处,就在咱鸭嘴镇!怎么?不信?不信你赶明儿到镇里去看看,那曹操把‘通缉令’都贴到这儿来了,上写着,捉拿大汉勇将赵子龙,只要活的,不要死的,报信儿的赏一万元,拿住的赏钱十万元。可是,咱这鸭嘴镇都是有肝有胆的忠国爱邦之民,岂能与曹贼同流合污!抓着抓不着?明晚再说!”说到这儿,朱卫琦在屋内可真沉不住气了,这不是说的我么?到底是什么人唱的?对,出去看看。朱卫琦站起身来,来到门口,一撩被单子,只见屋外是个场院,坐的满地是人,门前头一张破桌,一条板凳;桌上放着一盏马灯。有一对年轻艺人正在收拾鼓架、弦子。这时,听客己纷纷走散,一位老大爷上前送给那女艺人一包煎饼,拉着她的手说:“闺女,你唱得好啊!如今这日本鬼子、汉奸,同你书中说的那些奸臣是一个窝里的鳖蛋--都是王八羔子!赵子龙要是真跑到咱镇上来,闺女呀!俺保着他!”朱卫琦一阵激动,把头伸了出去。他这一伸头,可坏了大事!此是后话。
却说听众走散,这对艺人收拾了家伙,往屋里一看,只见朱卫琦站在门口,急忙把他推到屋里,双双上前叫了一声:“大叔”又把他扶到地铺上坐下。朱卫琦说:“你们救了俺的命吧?你唱的这梨花大鼓我在家常听,听话音咱们是老乡啦?”女艺人说:“咱们不光是老乡,还是同命啦!我们也是让日本鬼子逼到这儿来的。”卫琦说道:“你们救了俺的命,又在大鼓中褒忠贬奸,为国担忧,唱得真好。但不知你们小两口为何到这里演唱?”朱卫琦一说“小两口”,那姑娘“唰”地红了脸,把头羞答答地低了下去。男青年说道:“大叔,我们不是夫妻,是一对异性兄妹。”“怎么?不是夫
妻?是异性兄妹?”“对,我姓凌,叫凌凤翔,她姓春,叫春雪萍。”“那……你们怎么成了兄妹啦?”“说来话长……”原来凌凤翔的父亲凌大喹是济南有名的梨花大鼓弦师,曾随在神手张老化的门上学弦。母亲温如玉也得了梨花大鼓宗师王小玉姐妹的真传。后来,济南大观园办了个共和书场,凌家夫妇随班卖唱,红极一时。不料,温如玉被国民党一个姓霍的师长看中,天天派人来“叫条子”、“唱堂会”、“点活儿”,进而要污辱温如玉。那温如玉是个刚烈之性,至死不从,并在堂会上唱了一段儿《游龟山》,借卢世宽之名,编词加曲把那师长臭骂了一通。姓霍的恼羞成怒,暗派流氓跟踪盯梢。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温如玉唱罢回家,刚走到大观园的一个拐角处,就被那流氓拦住,迎面将一瓶硝镪水洒在了她的脸上。温如玉从此脸上疤痕斑斑,只用一层黑纱蒙面,不能登台演唱了。她和丈夫凌大喹带着十岁的儿子凌凤翔离开了济南,到黄河北边的齐河谋生。
他们一家在黄河渡口乘船的时候,见河滩上有个七、八岁的女孩儿,站在水中号啕大哭。凌大喹心肠极好,十分不忍,上前询问。那女孩抹泪自说,今天早上,母亲把她带至河边突然投河自尽,撇下她成了孤儿。问她的父亲,那女孩讲,父亲早就被抓去当了劳工,自小没有见过。温如玉见她穿的破衣烂衫,脸上面黄肌瘦,呜咽中带有那特殊的金质玉音,心里十分可怜。于是凌家夫妇就把她收留了。问起她的姓名,她说姓春,小名儿叫萍子,母亲在世时曾说她出生前夕窗外正下大雪……温如玉说要从孩子们的身上盼望艺人的春天,所以给她起名叫春雪萍,并叫她与凌凤翔兄妹相称。凌家
夫妇待雪萍如亲生女儿一样,把一身的本领尽数教给这俩孩子。这俩孩子也是绝顶的聪明,天天勤学苦练,不下几年,凌凤翔弹的三弦便音准调美,如拨心弦;春雪萍唱的梨花大鼓更是音甜声润,字正腔圆。两人如红花绿叶、交相辉映,比他们的父母更高出一筹。从那以后,十几岁的凌凤翔和春雪萍便挑梁卖唱,四处奔波,还学了不少农谚俚语,新腔新调,穿插于书中,别有一番风味儿。
三年前,兄妹二人到德州一带卖唱,听人讲黄河发了大水,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了黄河北岸,大水冲了齐河。兄妹闻讯,往回急赶。回到家乡一看,房屋东西都被大水卷走,父母己葬身淤沙之中。他兄妹二人,面对滔滔黄河水大哭一场,立志唱好大鼓,用书中故事去激奋人们的斗志,誓与日本侵略者为敌。从此,兄妹相伴,云游四乡,串村献唱。喝的是千井水,吃的是百家粮,却从不进大城市,不为官吏豪绅唱书,专在乡间镇边为平民百姓演唱。虽然只收得窝头米汤,咸菜地瓜,他们却心甘情愿。二十天前,他们才到了这鸭嘴镇。朱卫琦听罢兄妹二人这番饮泪泣血的讲述,深感同病相怜。他也讲述了自己欲夺日本鬼子的枪支,往沂蒙山投奔共产党的打算。朱卫琦心想:这对小兄妹虽然深明大义,却还不能把“飞天玉麒麟”的事讲出,待时机成熟,再告诉他们,以便宜协助,同护这祖国的珍宝。那凌凤翔兄妹听了朱卫琦的打算高兴万分,为找到这样一位血性刚正的同路人而振奋。当下,他们三人商量着明天如何动身的事来。正在这时,忽然窗外“当啷”一声,似有瓦罐破裂之音。朱卫琦耳尖,急要起身去看个究竟,不料往是一站,左肩膀伤口正顶在墙上的一根木橛子上,痛得他“哎哟”一声苦叫,跌坐在地下。凌凤翔看着奇怪,上前揭开他的褂子一看,啊!只见他的肩膀头上有一道窗深深的血沟,已经腐烂化脓,急忙说道:“大叔,你受伤啦!萍子,快,给大叔包扎!”说着动了手。他们把朱卫琦的衣服脱下,用水洗净了伤口,撕条被单布扎裹起来。春雪萍说:“凤翔哥,时候不早了,快让大叔休息,明天早上,你到镇上买些跌打伤药,与大叔换上,我们也好赶路。”当下兄妹二人商量己毕。
第二天清晨,凌凤翔赶到城里买药,串了几家药店,还是两手空空。原来这里离游击区很近,伤药早是禁品,他哪里能弄到?!最后二次幸亏碰上一位常去听书的老者,托人说情,才买了两贴膏药。回来的时候己是中午时分,凌凤翔兴冲冲一路走回。想不到一进小屋门,他大吃一惊,只见地下被翻得乱七八糟,锅碗瓢勺被砸得粉碎,弦子小鼓也被摔在地下,铺盖行李被扬得到处都是。最惊人的是朱卫琦大叔和萍子妹妹己不知去向,屋内空无一人。凌凤翔心急如焚,他冲出门去,大声地呼喊“大叔!萍子!你们在哪里呀--”正是“巧遇知音一心喜,忽闻恶讯满腔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