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农历)7月16日,岛田渡边的儿子哲枫诞生在虹口狄思威路一套具有日本建筑风格的房子里。过去虹口一带是日侨聚居的地区,虽然时隔四十六年,这种风格的建筑仍保留了不少。现在狄思威路叫作溧阳路,那幢楼房则住着好几户人家,成为上海住房拥挤的一个写照,当年高髻木屐的日本妇女进进出出,“三味线”(日本民间乐器,类似中国的三弦)的乐声在夜色中回荡的那种情趣,已经无可追寻了。令岛田渡边感到欣慰的是,院子里那棵广玉兰还在,哲枫出生那天,岛田渡边亲手种下了它,希望自己的儿子像树一样健壮可爱。如今这棵广玉兰长成了合抱的大树,枝叶繁茂,巨伞一样撑在房子上。早开的花朵羞涩地躲藏在绿叶后面,就像少女芬芳的脸蛋。几度花开,几度春秋。树的生命仍然如此旺盛,而植树人却己是垂垂老翁。不过,他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炽烈的爱情。为了这爱情,他付出沉重的代价,差一点把命都丢掉。但他决不后悔,人的一生中能够真正投入地爱一次,那是何等幸福!
他这辈子历经坎坷,曾经饥肠辘辘,与别人抢夺美国大兵扔掉的罐头食品,也曾在豪华的帝国饭店大宴宾客,一掷千金。曾经在澡堂里充当最贱的擦背工和清洁工,也曾在总裁的宝座上颐指气使、傲视群雄。他深切地体会到,幸福既不是金钱,也不是权势,幸福是一种感觉。它拨动你的心,温暖你的灵魂,使你觉得活着是多么美好。为了占有幸福,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今天,岛田渡边站在当年他与白雪珍共筑的爱巢前,回忆他们相识、相知到相爱的经历,心潮汹涌澎湃,感慨万千。
1938年2月(农历1937年12初),岛田渡边伤愈出院。本来按照统帅部的命令,他必须返回原部队,多亏高田联队长与陆军医院和岩崎院长打了招呼,请他多加关照,而岩崎院长与上海宪兵队司令今井大佐又是莫逆之交,因此岛田渡边幸运地被派往上海宪兵队,避免了重返战场的命运。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大上海竟会碰到自己的冤家对头冈野鹤吉!那天他乘火车来到上海后,即去宪兵司令部向今井大佐报到。今井司令官很忙,跟他谈了几分钟后,就打发他去沪北分队任职。沪北宪兵队设在虹口区的天潼路上,岛田渡边到那里时,天已经黑了。他觉得很疲倦,刚想躺下休息一会,一个拖着指挥刀的军官猛然闯了进来,大声问:“你是新来的渡边准尉吗?”岛田渡边见他佩着少佐军衔,忙起立敬礼:“是的,我是岛田渡边。”那个军官细细打量一眼他说:“我是沪北宪兵分队长桥本,今晚我们有紧急任务,你一块去吧。”军令如山,岛田渡边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也不敢违拗,只好答应了一声。几分钟后,部队在院子里集合,待命出发。
当时日军还没占领租界,上海正处于“孤岛”时期。在租界的保护下,各种抗日团体,以及国民党军统组织十分活跃,他们募捐、演戏、办报纸,用种种方法宣传抗日或暗杀那些叛国投敌的汉奸。租界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当时日本宪兵队除了维持地方治安外,另一项重要任务是向租界施加压力,削弱租界的权威,严厉镇压抗日分子。据桥本队长说,今晚日、美两国水兵在租界上发生了严重冲突,宪兵队不得不出面进行干预。二月份正是上海最寒冷的季节,岛田渡边重伤初愈,身体还很虚弱,更觉得寒冷彻骨,他把军大衣紧紧裹在身上,不断跺着冻僵的双脚。这时,忽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声说:“嗨,这不是渡边吗?”岛田渡边回头一看,不由得呆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独眼龙”冈野鹤吉!除了左眼球因伤几近失明,他脸上还多了一条蜈蚣状的伤疤,一笑,那蜈蚣像活了似的,使他那张本来略偏歪斜的嘴脸又平添了几分狰狞。
岛田渡边镇定了一下,勉强笑道:“是你呀,冈野,大家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想不到你却在这里!”“别说你们,连我自己都以为我要死了,当时我正骑在一个中国女人身上,不料她的丈夫忽然手持菜刀从里面冲了出来,一刀砍在我的脸颊上,你瞧,这是他留给我的纪念。”冈野鹤吉指了指脸上那条可怕的伤疤,接着说:“我虽然血流如注(左眼球即被身底下女人五指抠损),伤口痛得钻心,但还是拚命跟他搏斗。最后,我终于夺过菜刀,把他和他老婆全都杀死了。不过我也受了很重的伤,一出门就昏了过去。中岛师团的几名士兵发现了我,把我送到了他们师团的医疗所,我总算是命大,没有死掉,但左眼和一条腿却落下了残疾,无法再上阵作战,因此被派到上海宪兵队,给桥本当助手,你呢?渡边,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岛田渡边说:“我跟你一样,也是因为受了伤,被派到宪兵队来的。”“噢,是这样。”冈野鹤吉点了点头,用另一只没瞎的眼盯着岛田渡边说:“记得我跟那个中国人作殊死搏斗时,曾有人到屋子里来过,但他见死不救,却转身走开了,那个人大概就是你吧!”事到如今,岛田渡边只能矢口否认:“没有这回事!我们既是战友,又是同乡,假如我看到你处境危险,怎么会不帮助你呢,你肯定记错了!”
岛田渡边装出很委屈的样子说:“你脸上出了那么多血,眼睛肯定模糊了,所以把另外一个人当成了我。其实你失踪的那天夜里,我一直跟田中、小杉他们在一起,他们可以为我作证。”岛田渡边知道,田中已经死了,小杉随部队转战各地,碰头的机会微乎其微,怎么讲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