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你说,我确实想过这样做,但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劣等兵士小杉叹了口气,便接着说道:“我们毕竟是同乡,从小就认识一块儿戏闹玩耍,而且冈野鹤吉欺负我的时候,你还帮我教训过他,我不忍心出卖你。”岛田渡边非常感激地说:“谢谢你,小杉,我渡边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小杉却压低嗓门说:“不过,你的行为毕竟很不光彩。”
岛田渡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说,我是不是个胆小鬼?”--小杉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不,你不是。”
--“对,我不是胆小鬼,”岛田渡边说:“我打伤自己,是因为不想再滥杀无辜,希望你能理解。”小杉说:“昨天陆军司令部下了命令,第十六师团留守南京,其余的部队继续朝南打,中国这么大,不知要打到哪一天才是头……”
岛田渡边重重叹了口气,两个人相对无言,在沉闷的气氛中坐了很久。
小杉站起身,把一枚翡翠戒指递给岛田渡边,道:“这是我在死人堆里捡到的,你回国后,请交给我的未婚妻,让她高兴高兴,她一直梦想得到一枚漂亮的订婚戒指……”
岛田渡边说:“请放心,我回国后立刻交给她。”小杉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便猛然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岛田渡边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恍惚有一种隔世为人的感觉。他实在太幸运了,逃脱了死神之手,回国的愿望也即将实现。久留米虽然是个穷乡僻壤,但那儿有他的亲人,有他熟悉的村镇和田野、小河,对他来说,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想像着回到家乡,与父母亲人团聚的情景,他兴奋不已。岛田渡边(йнть)的情况迅速好转,半个月以后,身体已基本痊愈。然而,他的回国梦却最终破灭了。由于部队减员严重,兵员补充困难,日本陆军统帅部便下了一道命令,受伤军人中,除伤重致残者外,凡是身体状况能够适应作战需要的,原则上一律返回原所在部队,不得予以复员。岛田渡边的情况正属于这一条。假如仍要回部队,他这一枪子不是白挨了吗?这时多亏了岩崎院长帮忙,利用他与上海宪兵队司令今井大佐的交情,让岛田渡边去上海宪兵队任职。
1938年2月间,雨雪纷飞。岛田渡边冒着风雪登上了去上海的军用火车。从那时到现在,整整五十二年过去了。这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但此刻岛田渡边站在雨花台回忆那些往事,却觉得似乎发生在不久以前,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而明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侥幸逃出了法网,也逃脱不了天理良心的宣判。岛田渡边认识不少当年在中国打过仗的老军人,这些人不管境况如何,无一不在内疚和反省中艰难度日,而且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解脱。岛田渡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指着正在阳光下追逐嬉闹的孩子说:“瞧,这是一副多么动人的景象!时间医治了战争的创伤,如今要寻找那场屠杀的遗迹,恐怕已不可能了。但更深的创伤却是在人的心里,即使将来我们这些人全都死了,历史也会留下黑色的一页。作为一个过来之人,我衷心希望日中两国世代友好,那场可怕的悲剧以后永不再重演……”
岛田秀桢望着他说:“您为何坚持要来中国投资,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但当时您是身不由己,而且您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反抗,所以我认为您完全可以问心无愧。”
岛田渡边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功利主义者,做事情毫无顾忌,我心里是怎样的感觉,你根本不懂!”
岛田秀桢碰了个钉子,悻悻地走开了。岛田渡边老人见旁边的叶志伟沉思一语,表情严峻,便走过去问:“喂,你在想什么?”叶志伟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要我直说吗?”岛田渡边老人点了点头,道:“当然,怎么说都行,我决不会怪你。”叶志伟低着头说:“南京大屠杀的事,以前我在书上也看到过,今天由您嘴里讲出来,格外惊心动魄,我真不敢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那是一个人间地狱!”岛田渡边老人喃喃地说:“火烙、刀剐、剥皮、分尸,凡是人所能设想出来的残酷手段,无一不付诸实施,在那种情况下,被一枪打死真的是莫大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