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飞机的时候,北京的天空还没全亮起来。
和裘德考见面前我先回家里一趟,待在格尔木那几天,已经把在西王母路上的保存下来的资料整理过,不过我并不是全想让他知晓,把资料全数备份出来之后,只留下一些放在手提里。
与裘德考约在一间商务饭店的咖啡厅里,他早到,苍老的脸孔里尽是疲态,他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小宁怎么走的?」
「当时我不在场……」我把手提往桌上一摆,回头跟服务员多叫了一杯咖啡:「给蛇咬死的,尸体没带出来。」
我打开手提,把画面叫到存放照片的资料里,转了方向让他自己看。
「我没拍她的尸体……你先看,觉得我们信息应该从哪里开始交流,就从哪里开始吧?」
他一面看着,我简单与他说了在天心石下所看见的东西……我并不清楚他要的信息或者他所追求的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仅用相当基本介绍的介绍法简单说过,但省略了我后来跟吴二白会合的经过。
「你们混在我的队伍里,直到了这里才破局?」他指着魔鬼城那里的相片问我,照片里拍摄的场景时间,是张起灵和阿宁他们出发后,吴三省队伍刚过来的情况。
「没错,但你们的队伍也只能走到那里,你和我合作的实际效益还是有的。」我把手提拉回来,笑说:「还有更多的照片,要买的话我会算便宜给你。」
「吃人不吐骨头的男人。」
他冷笑一声,盯着我们桌上多出来的一杯咖啡沉默,我趁此时与他确定吴邪他们的事情经过,他说他的消息是听下边的转来的,有几点不太确定,特别是关于张起灵失忆的事情。
「失忆?怎么回事?」
「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们公司接到吴邪的电话过去支持时,他们要求医院的安排……有一个人在塔木陀里似乎受到精神上的冲击,神智不太清楚。前天刚转到北京大学的附属医院。」
「所以你想要……」
「我不走你们拐弯抹角那套,明白告诉你:天心石的事情我需要双重对照。但你也只到了天心石下方,真正进入天心石还活着回来的人只有张起灵……也就是你朋友。」他看了一眼时间,又说:「我不怎么相信吴家的人,吴邪跟王凯旋对我有防备,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忙……就当作这是一场交易,我们之间非常单纯。」
裘德考直白地告诉我这件事,说明了他也是一个有某种追求的人,只可惜这一次不管是吴三省或者他,在行动中的折损都太大,谁也没找出一个结果。
「吴邪找了一个看护负责照顾张起灵,到下午五点之前,都是那个看护负责……王凯旋我让人去跟他谈小生意,今天肯定不会进医院。」
求德考盯着我看,嘴角挂着高深的笑容,我脑子里还没有完整会意过来张起灵他居然可以活着回来这件事情。我不晓得能不能用失而复得这个词汇来形容,比起这些,对我来说更多的情绪属于诧异……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有想到还会牵扯在一块。当然我也没有刻意回避或闪躲的打算,我道:「剩下四小时,你希望我怎么做?」
「跟我去见张起灵,我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失忆了……当然,你后面这些资料,我也一起买了。」
北京大学附属的医院就离我们谈话的地方不远,不稍十来分的路程就转到医院门口。我跟着求德考的脚步,来到医院五楼。走道上闹哄哄的,在一床难求的医院里,张起灵的名字被用潦草的笔迹书写在单人病房的门外。
推开门,空荡的病房里只有张起灵一个人坐在床上,这里没有其它人,那个看护估计给打发走了,或者偷懒还没回来。
我们走进去,张起灵他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我们,但转过看我们的表情平淡……没有疑惑没有惊喜也没有任何的防备,就像走进来的人跟例行公事巡房的医生没有两样。
「张先生……」
裘德考走过去,率先打了招呼,张起灵看着他,也只是礼貌性地点了头,连打量的目光都没有。现在他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张白纸,白得彻底,什么都没有。
「你认得他吗?」
求德考指着我,我抬眼对上张起灵那平淡无波的目光,瞬时有点慌了手脚,尴尬地对他浅浅一笑。
「不认识……」
张起灵摇头,又把目光收回,回到我们刚进房间里的时候,他凝望着天花板的样子,仿如自语一样:「对不起,我似乎丧失了记忆,很多事情记不起来……」
裘得考看着我,我点头,慢慢地走到张起灵的身边,他的目光也没有避开,紧紧地盯着我看,那眼神我觉得很熟悉。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就是这么干净……他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不带着任何的情绪和记忆,这让我有种莫名的愤怒感……但裘德考就在我身后,我则带着几分期盼的感觉。
「小张……」
我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上,在我手掌下他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我觉得很开心,这表示这个小家伙的警备能力还是存在,只不过他可能还再耍点性子之类的。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把他压在撑起来的床上,并凑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不用跟我演戏……火齐镜在我手上,禁婆的秘密我也知道了……小家伙,我和你是同路的,要我帮你就让我知道,嗯?」
我几乎是贴在他身上,连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慢慢地抓住我的手把我推开,这期间他的呼吸和心跳都没有变化,只有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开来,他用一双淡定无波但着些疑惑的眼盯着我,好些,才吐了一句:「……对不起。」
「黑先生?」求德考问了一声,我勉强撑起一个笑容,轻松说道:「哎,是真的!这家伙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
他为难地侧了一下头,我搔着头,第一次明白张起灵也是一个会让人觉得焦躁的存在,我道:「没事的话,我出去抽根烟。你要的资料,我会再跟你联络。」
他没有拦住我,估计也是私下有话要跟张起灵说,我自己一个人绕去医院外头坐着,本来打算一走了之,但走回自己的车子旁,却又觉得有点不甘心……总觉得,这一个我所迷恋的存在,呈现了一种我极端不爱看的姿态,但我说不出缘由。
放置一个问题不是我爱做的事情,这个小家伙他回了他的家也就算了,但到底是怎么样的原因或者其它事件造成他现在的模样……难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重新上演,那么张起灵他的生命也太过悲哀了吧!
我相信他是一如往常地玩些小手段,凭借着他的聪明,瞒过大家是容易的。
但我就是喜欢对他存有怀疑……或说,我情愿我这份怀疑是真的。
打定主意,打开的车门再次被我锁上,调个方向便往医院走回去。
回到病房的时候,裘德考已经离开,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和护士在张罗着他吃药,我又绕去外头打发一些时间,等到时间差不多,那看护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后才走进去。
一推开门,张起灵他立刻转过头来看着我,一点也不意外我再次回来。我笑道:「小家伙,我回来看你了……剩下的时间咱俩好好谈谈吧!」
他盯着我,微微侧了头,盘算着什么事情似的,然后他道:「你认识我、你有只能告诉我的事情要跟我讲、你不喜欢刚刚那个人,也许……你不喜欢吴邪……对吗?」
我在瞬间倍感惊喜,他似乎察觉到我在外面徘徊很久,并从中间拼凑出来一些关于我的可能。虽然我不太习惯他掌握问题的发话权,但仔细想想,他以往的沉默是建立在他以有所知还需要防备他人的情况,而今他一无所知,如此积极的掠取关于他的回忆,才像他的本性。
这发现多少弥补了我对于他竟然以失去记忆这个姿态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所造成的小小不满。
「真聪明,不愧是我心爱的小家伙。」
我走到他床边,拉开椅子座下:「你这个人怕麻烦,但我还是必须从头开始……你想跟我谈话吗?」我一手靠在床边的柜子,支着下巴问他。
他沉默了一下,缓道:「我需要一切关于我记忆的信息,但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他的眼神很坚定,我看了越发开心……我就喜欢他这种在荒地中的执着,相当的坦白与蛮横,我强忍下我想要拿烟出来的冲动,问他:「就你所知,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去记忆?」
「我跟一群人去了一个叫塔木陀的地方找西王母国,爬进一个巨大的陨石里,在里面待了七天左右天。出来的时候,我似乎是神智不清的,被吴邪他们带出来……如果这是真的,我想关键应该是发生在我进入陨石内,不过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吴邪的叙述是正确的,我知道你会怀疑……但你可以相信这一段。」我敲了敲柜子的台面,看来吴邪这几天已经跟张起灵说了许多的事情,但是这小子的多疑是一种天性,他并不完全相信吴邪……他也想从我这里套出答案。我问:「那么,你记得我是谁吗?」
「不知道。」
他回答得很干脆,但又接着说:「但从你的说法来说……你应该和吴邪一起在天心下待过。他说同行到天心石下的是一群人,有部分先走……你可能是拖把、也可能是黑瞎子。」
他很聪明,抓住了一点点的线索……也可能还抓住了他对我主观的认定,便开始猜测与推理,虽然这个段落的推论使我有些伤心。
我苦笑问他:「你知道你是一个盗墓贼这事情吗?」
「我得到信息……我是。」
「好,现在我开始说我们两个的事情,有的你可能知道、有的你可能忘了,中间有任何问题就立刻提出打断我?」我顿了一下,见他同意之后便开始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斗……嗯,一个古墓里,你拿着枪指着我的脑袋。」
「第二次见面是陈皮阿四牵线,他后来要我跟踪你……一起下斗的时候,我差点被你杀了,你说你在找火齐镜。」
「第三次见面是我去找你,找了一把刀子给你,你后来把他弄丢在塔木陀里。」
说到这里,我比划了一下刀子的样式,他微眯着眼,缓缓吐了四个字:「乌金古刀……」
我满意地点头,但我相信这应该不是他想起来,而是经由吴邪的叙述而得知,毕竟之前与他的活动,吴邪是不知情的,真正会有交集映证的地方不多。
「第四次见面是你要我帮你牵线混入裘德考的团队,应该是在打捞西沙沉船墓的那个计画……我帮你易容成一个肥秃子。」
「西沙沉船墓……」
「第五次见面,是在长白山上……」说到这里,我吁了一口气。
没有仔细回想我还真记不住和这个小家伙的交集,其实我跟他走到这个阶段的时候,我都还单纯地认为他不过是生活中一闪而过的烟花罢了。
我说:「不过你原先是和吴邪他们一起行动,你后来去偷宁的地图时,我们才碰上的。」
他此时候的表情变化多了一点,右手那特长的二指轻碰着干在自己身上的被子,不是很肯定地说:「云顶天宫?我后来消失在一座大门后……」
当张起灵搞出个阴兵借道走入青铜门时,吴邪和王胖子正在石缝之中,他们应该也是看见了,所以能够提供给他的信息应该就是他独自脱队行动后,莫名地出现在阴兵队伍中然后走入青铜门里的片段。
这也难怪他一脸迟疑,这样的故事和记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相信……可偏偏他就是这么走过来。
「嗯,你混在你自己叫出来的阴兵队伍里,进青铜门消失了几天。你出来的时后神智不清,是我把你扛下来的……不过我没有跟你进去那门后面,不能告诉你门后的你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点头表示他接受了这个讯息,并要我继续说下去。
「第六次见面,就是准备去塔木陀的行动,你和吴三省连手,我跟你则一起潜入裘德考的队伍里行动,接着就是在西王母国里的事情……我相信吴邪都跟你说过了?」
我瞄了手表,一个小时都没过。
「至于第七次,就是今天……」
当我叙述第五次跟第六次之间,可能连一分钟都不到……然我来我自己也不相信,在这轻描淡写的数十秒里,却是我跟张起灵两人之间关系发生转变的关键。
我是在这压缩过后的数十秒里迷恋上他,也许慢慢推演前面那些言述都是一种习惯的堆积,最后成就了瘾,而他真的如瘾一样,我以为他回到了天心石里,我与他的一切就该结束……可是戒不掉的现实才是瘾的最大特色与悲哀,凝造成我这个当下相当在意的问题:
「你觉得我是黑瞎子还是拖把?」
他闻言,沉默。
淡定的眸子先是盯着我,最后落回他的手指上,用很轻的语气:「对不起……」其平淡如同他叙述宁的死亡一样。
我在这一瞬间,彻底的被他惹怒……包含了我在西王母国里压抑下的情绪,他的这一声道歉刚好叠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但也只压断了我一瞬间的理智。
闪神的一秒,我没有收任何力道地把他押在病床上,他被我压着,皱着眉不认输地想要挣扎……我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这间病房的味道很单纯,满满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这时候我便发现了自己的愚蠢与失控,在他看来似乎像辩解,我说:「被你忘记的感觉真的很糟……」
我凑近他的颈间,本来一直依附在他身上那属于禁婆的香气已全然消失,就像他的记忆一样,全盘归零。这发现让我莫名心安,慢慢地放开他后,他也没有立刻架起防备或者回击,也许他还在疑惑。我推着眼镜,对于眼前这尴尬的场面只能说:「至少我确定吴邪没有骗你……」
我走到窗边,医院是禁烟的,所以我只能在这中间取得一个平衡──把窗子推开来抽。
过了好些时刻的沉默,张起灵的声音才幽幽地在我身后响起来:「你是谁?」
他的语气很坚定,也带着他可能忘记的习惯性命令句,总之那是种让我右耳会犯疼的语调,我把烟捻熄在窗框上,随手弹出窗外,确定架在鼻梁上的深色眼镜稳当当地躺着后,我转过身去,从斗柜里找出一叠便条,写下我的手机号码后塞给他。
「我是黑瞎子,我可能知道你的一些事情,相信我的话就来找我。然后……」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别跟小三爷说我来过。」
走出他的病房,感觉像故作镇定的逃亡。
坐进自己的车子,因为去塔木陀的日子放置太久,车子有一鼓绕不开的尘埃味。是芳香剂用罄了,前阵子是情多,我自己也落了他。
发动车子后我没有马上离开,在车上还隐隐可见医院的光芒……我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右耳,空荡荡的只有一小个耳洞,我想那时候如果我没有逃开,我可能一辈子离不开那个幻境。
眼下,我没有任何的安排要去做。
依照我平常的习惯,可能会选择出去玩一阵子,顺便探探近来的消息……但打从看见张起灵那个模样后,我便被一股莫名的烦躁……也不能说烦躁,总觉得自己好象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应该做但一时想不起来的气急败怀。
『只有这样,我才可以真正的落叶归根。』
我咬牙,采下油门。
时节明明是错误的,但我眼里这个当下就该是漫天白雪,当然也有可能那条胡同我来说,雪是从来没有停过的。
我把车子开到女人当年搭车离开的地方,找个车位把车子停了。那一股类似于愤怒的烦躁满盈于胸,我可以感觉到我惯性上扬的嘴角为之拖垮下沉,但没有其它选择。
我快步走着,从这条大胡同走进去,在下一个小胡同里管拐弯,里边有一间大杂院,院子里种了一株木兰花,近年来经济不错的人都搬到外边去住公寓了,那杂院里的人家已经不多。
我想我可以到门口的时候用力吸一口气,撑起脸上的笑容……这个时间,她可能回来了,她肯定认得我。这几年来,他老了许多,我只需要笑着敲门……不,他大门常常不关,我可以直接走进去,然后对着一脸惊讶或者疑惑的他说……
想象总是美好,这座大杂院毕竟不是哪个斗里的墓室。
实际上的我在大杂院门外的围墙那里,被屋里泛出的灯火硬生生地阻隔了脚步。我头一回明白什么是天门的感觉,几块破石头就隔开了两个世界。
但对我来说,这也不是不能跨越的。
在这个石墙之后,我知道我跟张起灵是一样的。
树高千仞,落叶归根。
我想回去。
然而确定了我自己的想法,和真正付诸实行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吸了一口气,就这样吧!回头去把事情处理掉,再重新回来这个地方。
于是本来抬起的脚步,转了一个方向,往停车的位置走过去。如果有人嗤笑我的行为是借故的逃避或者推拖,我不会反击,毕竟我清楚我不是一个任何事情都可以面对的人……即便我知道我该去处理。
回到家里,信箱里还堆着成堆的信件,今早回来的时候都还没整理,便顺手抓进屋子里,客厅的一角还躺着半敞着装了诸多违禁品的行李箱,这全都有待琐碎而无趣的工程去把他们一一分类并放回他该有的地方。
然我非常乐于做这种事情,因为这是我生活中少数可以让我觉得思绪彻底放空休息的动作,索性把它们全都拉到电视前、沙发上来操作。
然刚坐下,手机立刻响了起来,是之前帮我跟吴三省牵线的人。
「唷!黑瞎子,活着回来啦!」
「是,命长着接你电话。」
电话那头是熟悉的声音,这群中介人的消息都非常灵通也非常世故,不会在人刚结束一个事项后马上接洽,而是算准了你休息够了,骨头痒了或是钱花光了……掐在刚好的时机来找人,毕竟他们也是麻烦的人。
「老样子,新案子接不?你最近没事我知道,别给我装死。」
「这么爱我?肉羹总端给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老娘的!」
「我想她老人家很健康……」
「好了瞎子。」他笑了一阵之后,把声音稳下来,跟我说:「这次比较麻烦,不是国内的活动,要往国外去。案子内容不难,但水不太浅……没几个人敢接,我算来算去也就只剩黑爷您可以卖我这个面子。」
我喔了一声,这中介算我合作多年的人,我能说他的习惯没错,依照我平常的喜好,这种案子我有九成以上的机率或非常的感兴趣,只可惜这回得算入那一成的意外,我夹着电话说:「是吗?但我不干了,想回老家去。」
他听了相当不客气地大笑出声:「回老家?你老家不就在北京,你不就正在老家里?别唬弄我,干什么勾当去?」
我抓着一大叠的信件,悠哉地把里头传单全抽出来往边上的字纸篓里扔,并笑道:「怎么,我回老家找个女人结婚不行?你管我?」
「唷?这是收手不干的意思?」
听到他这话,我顿了一下,趁着把几封电信帐单抽出来的时间思想了一番,便回他:「对!」
接着却是换手机那头的他楞住了,我也不急着催他,继续慢调撕理地整理着信件,然而在这众多信件里,『黑瞎子』三个字极端突兀地映入我的眼底。
黑瞎子是我在道上的浑名,但生意上有实体信件往来对象,大多数都知道我的本名,我怎么样都想不起来究竟是谁有可能寄这封信给我。
手机另一端的人,想了许久终于决定打破沉默,道:「这是个老巢,你要真飞了,就别给我回来。」
但就像是在嘲笑那一句话一样,我一翻动信封,便在信封的背后看见张起灵三个字,然这一封信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张写了张起灵他家地址的字条,和两把钥匙……
「黑瞎子?」
我端详着那一张字条,字迹相当苍劲,是出自张起灵之手没错。
没敢多想,一口气把东西全部塞回信封哩,重心握住发烫的手机,我道:
「没事,我先挂了……」
张起灵寄给我的信里,没有只字词组,我虽然存有好奇,但等我再次去医院看他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
这两天里我想了很多,既然决定收手了,就不该与他再有牵扯,可是我底心里头就有一份说不开的不甘心……
进医院的时候很早,照顾他的看护还没有到,吴邪他们似乎也不曾在病房里过夜。
晨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有分外清冷的感觉,他的双眼下有浓浓的青痕,估计是没有睡好。
大概带了一份诀别的心情,我走到他床边。
「黑瞎子。」他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这小家伙醒得很早。
「记住啦!真聪明,这几天有比较好吗?」我指了指他的脑袋,他沉默了一下摇着头。
相较于他失忆之前,他现在的眼神更加淡定,但却比以往更加躁动一些,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吴邪有提到你……你是真的。」
我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手上多了一本笔记本,伸手抽了过来,简单翻阅而过,像故事书一样,记满了很多事情,我想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大概也像小说一样不可信,最近的几页记了几条我跟他说过的事,更重要的,从笔迹来看,现在收在我口袋里的那封信,没有伪造的可能是出自他的手笔,只是他忘了,我也无从问起。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小三爷有说吗?」
「我不知道……可能到处走走,去你们说过的地方,也许可以想起什么。」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我大概开始明白他以前动作里的不确定性。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的记忆被抹平的时候,是不是也在一个病床上醒来,一个人在这个人间里跌跌撞撞,去找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蛛丝马迹……好不容易累积了二十年的记忆,眼下又一无所有。
「张先生,吃药的时间到了。」
一个护士进来,手脚利索的张罗他吃药,那护士看了我一眼,不带情绪地说了:「这份药吃了会有嗜睡的副作用,这段期间不要让患者独自行动。」
说完也不等人应话,看他药盘空了就收拾干净自己离开。
张起灵他对这个现象没有什么反应,吃罢了要就靠在病床上不发一语。
过了十来分钟的安静,我帮他把床摇下来:「你要累了,就睡。」
他也没有意见,只是默默地躺下,淡定的眼瞳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我一开始还觉得有趣,跟他对望了一分钟,正想开口调侃他的时候,却发现他这一个凝视的动作保含了相当多的不确定。
环顾这间病房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报纸,他等于是与外界有了隔离。
斗柜里的随身物品,只有衣物和盥洗用具,没有他的证件也没钱……某个程度来说,他是被封锁了一切对外的活动,惟一个出口只有吴邪和王胖子,然而当他们两个不在的时候,这里与监狱无二,他带着空白的记忆待在这间几忽空白的病房里凝望天花板。
「你在猜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吗?」
这是他失忆之前无法忘怀的心结,我挑出来问他,然他大脑的的底层就像是铭刻了这种害怕似的,他用很小的动作点了头。
这时我也找不到任何的玩笑话,只能说:「恭喜你,你在失忆前也常这样想。」
「……」
带着点不解,他慢慢阖上眼皮,像是疲累许久的人,不消多长的时间,就能从他平稳的呼吸里知道他睡深了。
九点左右,负责照顾他的看护进来了。
她看见我有一种惊讶的感觉,我笑道:「旧识,探病。」
她楞着点了头,开始装在塑料袋里的水果到盘子上,不过这期间他一直盯着我和张起灵看,良久,她才说:「平常……」她指着张起灵,用有点不太确定的语调:「如果旁边有人在,张先生很少睡这么熟。就算本来一个人睡着,只要有人开门,他也会立刻醒来。」
「是吗?」我低头看着睡得正酣的他,感觉有点熟悉,像先前跟他轮流守夜的时候一样,这小家伙只要我守夜的时候,就睡得特别不客气,这种浅眠的警觉,大概练成了他的身体本能记忆,也不怪乎他一有时间就开始闭目养神……毕竟有大多的时间,他是没有获得深度休眠的。
我在这里待了一下,与那看护闲聊,吴邪大概是隔一天来看他一次,王胖子因为住得近,没事就会过来:「今天如果没意外的话,吴先生他们两个都会来。」
我一听,心说遇上他们两个多的是麻烦,嘱咐……或者要说买收我也不会意,交代了对吴邪的保密的事情后,便打算离开,然我一起身,一股蛮横的力道忽然拉住我……
「帮我切水果……」张起灵他拉着我,低哑的嗓音混着他惯用的命令句,他对那个看护如此说道。看护很明显地被吓到了,楞了一下,就拿着几颗苹果问:「那,吃这个?我这就去切。」
当病房的门一掩上,我登时明白了他是故意要支开那个看护,本来期待着他是不是有什么协议要与我商量,但他自己似乎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拉住我,只好讷讷的放手后,问:「你要去哪里?」
他问话问得轻,听来却沉得可怕。
我叹了一口气,早些时候是我拉着他问他这个小子究竟要往哪里去,一转眼竟是如此局面。
「回家,我要回家了。」
拿出我的另一只手机,这只手机是和一般谈生意分开用的,几忽没有人知道。我把里头的通讯簿清空,只留下我另一只手机的号码,顺便着帮他把网络设定好,然后把手机放倒他手上。
我其实犹豫了一下,发现我自己真的无法接受这样的他,才说:「会上网吧?用用脑子,有些事情你可以自己查。」适时那个看护端着水果走了进来,我立刻掏了钱让她出去买这款手机的充电器回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张起灵握着手机,当这间病房又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这样问我,只可惜了我没有办法精确地回答他的问题,只能走回他的床畔,笑着告诉他:「你,别太相信小三爷……当然,也别太相信我。」
「黑瞎子?」
「保重,我还是站在你这里的,虽然我不见得是对你最好的。」
跟之前一样,我揉了揉他的头发,抱着怀疑我当时离开天心石下的决定是否正确的心情离开病房。回到车上,我没有多想就把车子朝那大杂院的胡同开。
我想是张起灵的模样加强了我来到这胡同的决心,但当车子开到胡同口的时候,我从车窗的倒影里惊觉自己现正戴着那女人给我的珊瑚耳环,于是这一瞬我又胆怯了……
我摸着口袋里头,张起灵留下来的地址。车子掉了头就往机场去,买了最近的航班飞到他落书在纸上的城市,一出机场,直接打了的士往这个地址去。
等我站在他家门前时,已是下午时分。
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很宁静的老旧住宅区。他家有两道门,一道斑驳的铁门和里面一扇气密门,我用他给我的跃匙打开、进入。
他家的摆设,一如我稀薄记忆里的简单。
一进门,最吸引我住意的是一大箱搁置在玄关的东西,但我不急着去看他,简单地在这个屋子绕了一圈后,发现这里已经被他有意识地收拾过了,地板大概在他离开的时候有打扫过,但是空旷了数周,空气里都是冷然的尘埃味。
我最后来到那一箱东西前面,那只箱上头贴了一张纸条,他苍劲的笔迹勾在上头,上边只落了四句话: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我什么,但我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
我能还你的,也都在这里。
我把箱子打开后,最边边摆了他自己整理出来,被我笑说成商品型录的东西,另外还有厚厚几本的演示文稿资料和老照片。里边还有一个小纸盒,放了他所有的证件和印章。
这一刻,我被一股强大的无力感包围,张起灵他给我很多的谜,不过没有一个是假的。只是他告诉我的一切,没有几个是他能亲手抓住的。
然眼前这一些,都是他拚了命地夺取,好不容意地捉来当做把自己绑在人间的丝线,却在一次的落叶归根里,他荡然成一缕空白的游魂。
觉得很荒谬啊!
但细细思量过,这一些事情还挺值得大笑的。
不管是我追着他的跑的无聊举动或者遇见宁或者搅进吴家的事情里……在这里、那里,我们都显得相当得傻。
总以为自己做了许多事情,然而回头看过,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也只能像声带被挖去的婴儿一样,哭也无声般的惨然。
我颓然地靠在那个箱子边抽烟,一边摸着我右耳上的耳环,我想我自己大概和那个女人太相似,所以她当时才给了我决定权……我在这一刻,彻底明白了女人当时为什么会做出离开的决定……
她蓄意地在这个世界里留存缺憾,因为她早已遇见这最大可能的结局。
她是一个很怕寂寞的人,留着一个缺,反而给自己更大的余裕……
直到我把身上的烟都给抽光后,我环顾张起灵他这间空荡荡的屋子,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出去。
电话响了几声,很快就被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浓烈的戏谑:
「哎哎哎,黑爷,瞧你说的,这么快回老巢来了呀!」
────────────《麒麟与狼》下卷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