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必须赞叹事件的神奇,我想还是中国地道的粗话远比西方的上帝来得传神够味。
真操他爷爷的,出门拐个弯还给我找到了﹗
更准确说来,是我和小家伙分手两个月,事情都快给我忘了的时候突然重新翻腾。那天我从眼科拿了药出来,拐个弯就给人拦下。我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眼前这个人,也许由我来说不够厚道,但他当真一脸写着江湖与流氓,带着一副眼镜,在衣服遮蔽之外的地方全是刀疤。
『黑瞎子,我华和尚。』
他率先自我介绍,道上很有趣味的,外号永远比本名好用;住址跟电话仅是参考。我对他笑了笑,提议说话挪个边,挡在大路上着实难看。
华和尚,在道上谁都知道他是陈皮阿四的大总管,什么事情鞍前马后都能看到他。陈皮阿四是老长沙那代平三门之一,风格以狠戾乖张出名。跟着陈皮阿四做事是暴富暴亡,没几个人能在他身边待得久(我指安全存活),除了华和尚。我心里乐着居然自动找上门了,可面上还是要说这样一句︰『哎,我可没大胆到敢抢四老爷子的生意,怎么突然找上?』
『误会了,是四爷要找你谈生意。』
华和尚指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子,他说︰『中午一起吃个饭吧?老爷子在新月饭店订了包厢,正等着。』
我看向那车子一眼,看来他们跟了我有一阵子。这间眼科离我家有一段路,不是说要遇到会碰见的距离,还好这几天我算没事,没跟吴三省那里的人有接洽,先不论有没有机会碰见小家伙,陈皮阿四算是老九门里的传奇,能去那里晃晃也算增长见识,我道︰『老爷子的饭,谁敢不捧?可你要立刻请我上路的话,可得保证我进得了新月饭店。』
新月饭店是老北京的遗留,这圈子有不少事儿会在那里谈。我常去那儿走动,是以前一个洋人土夫子领我去的,记得那里出入都是要正装,还好我今天出门没穿太随便,要不给人拦了可就看华和尚他怎么处置。
他说位子订在三楼的包厢里,领着我进去。先喊了声『四爷﹗』才恭恭敬敬地推开那扇仿古雕花的门,陈皮阿四一个人坐在里边,桌上只有盘瓜子和茶,陈皮阿四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先吩咐华和尚去准备我的茶具和上菜,等华和尚离开后才对我说︰『黑瞎子,坐着吧﹗』
『百闻不如一见,老爷子您看来身体挺硬朗的。』我笑着推了一下眼镜,我终于知道别人看我的心情是如何,一层墨镜盖去眼睛,笑也看不出是笑的。
『眼睛怎了吗?去看医生?』
『小毛病,不碍事。』
我抬起眼科的药袋,晃了几下,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就是。他哼哼笑了几声,有点莫名,只问我︰『小毛头年纪轻轻价位就不低,作风也挺合我胃口的,我若要胁你喇嘛,赏不赏脸?』
没想到陈皮阿四会主动来挟我喇嘛,他早年在长沙的作风是论才不论人,但几场大案子之后,他自己养了一票人才库,有目标要下地的话就从库里儿挑人,没听他说他会向外挟喇嘛的。毕竟夹喇嘛夹我这类单干的散户有风险,人都说陈皮阿四要保命连自家的徒弟都能卖,但就夹单干的人的立场而言,谁卖谁都很难说,说不准我会是雷子那儿养的人。
『嘿,老爷子话说得伤心,就您老一句话,什么事情我都得排开……』我笑着回答,虽然我自己本想去陈皮阿四手下转转,但有些原则不太想破坏,还是补述了︰『不过您得告诉我,老爷子这回是看上哪个斗?挟的喇嘛里有青头吗?我不跟小家伙一起下斗的。』
陈皮阿四笑着连用拐杖拄了几下地板,嘴里轻声嚷我几句嚣张,是带着戏谑的玩笑,所以我没特别去留心,他说︰『这斗我跟吴老三那边的人一起倒,那里我不过问……但我这里你放心,阿坤会跟着下去……他等一下就来了,事情等他来了我一起说。』
『四爷,人到了。』
门外传来了华和尚的声音,我当下只觉得阿坤这名字乱耳熟一把,一时间没想起,可门打开的瞬间我就明白了。在查张起灵资料的时候,确实有听说过陈皮阿四他们叫他『阿坤』,但为什么叫阿坤,我便不清楚了。
小家伙他跟在华和尚的后头走进来,合身的西装让他给人一种潇洒的感觉。他一如先前的沉默,什么也没说直接拉了椅子坐下,一双波澜不兴的眼,扫了我一下,就去凝视着天花板……这是我和他第二次见面,刚才一眼的停留,算是他的招呼?
『真是有个性的小哥。』我笑着。
我承认是因为张起灵这小家伙的缘故,陈皮阿四的生意我爽快地接下,然而后来一顿饭多是客套与内容的再确认(我觉得参有陈皮阿四对我的试探),这饭局里他几乎以沉默度过,只有陈皮阿四询问他意见或者华和尚向他确认装备时,他会应个声,其余时间只是很安静而专心地吃饭。后来他先离开,而我也正想告辞,陈皮阿四却突然叫住我,他说︰『黑瞎子,跟你再谈另一笔生意可好?』
陈皮阿四知道我以前会干易容的事,他想我改个样子去,顺道去看看他家的阿坤究竟在干些什么。我心里简直乐翻了,看来上次小家伙说的『单干』是他后头的人耿耿于怀的事儿,我很想直接答应下来,但现实层面也只能无奈地摘下我的深色眼镜,苦笑着︰『我这双眼,瞒谁呢?』
自吹不是好事,但我在道上也算小有名气,假设每个人都有什么特色可以供做辨认,那么我的眼珠子便是一例,再来就是让我有拥有黑瞎子这浑名的深色眼镜。
华和尚却是早有准备地拿出一盒瞳膜变色片,说︰『刚搭飞机过来的,你试试。』
是以造就了我坐在小家伙对边,他却完全没发现我的情况。
『小哥,别老盯着车顶看啊?跟咱一块锄大D啊?』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但他的响应最多只有从盯着天花板发呆改成闭目养神。
『你甭管哑巴张,你跟他讲到嘴破,他娘的一个字儿也不回你﹗』
这个倒斗的队伍连我在内加上小家伙一共有五个人,我跟小家伙算陈皮阿四这里的人,对方三个人应该都属吴三省的,一个是退役军人,看来是个老江湖,但不是吴三省的左右手,那个叫潘子的人,看来这次不是什么大件事儿。
剩下两个,瞧一眼就是楞头楞脑的青头……说青头,年纪和我也差不多。那三个人基本上是好相处的人,话多、健谈、直接,是在沟通上不存有任何障碍的人。我们是在火车上碰头集合的,那个退役军人很清楚整个流程,他在我们胡闹瞎聊一阵后,直接抽出地图,说︰『先来看等一下路线怎么走吧?』
只有这个时候,小家伙才会默默从他的位子起身,凑过来一起看图。这次下的斗,只是个明代将军墓……我相信这个等级的斗,对小家伙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对那个退役军人和我来说应该也是,但这样的斗为什么陈皮阿四和吴三省会看上?我所能猜到对吴三省来说的目的是训练那两个青头,对陈皮阿四来说,是试探张起灵……和我?
对我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再次观察这个小家伙,比较起上次,他真的非常符合哑巴张这个称号而且他的脾气好得夸张,不论是那两个青头误触机关或是我故意触发机关,他最多只皱了一下眉头,立刻以逃生……或者说救人当作目标驱使他的身体行动。这让我忍不住一再地胡闹,让一个明明可以安稳走过的斗,热闹得使那两个青头信心全无。
『他娘的别玩过头,小鬼头撑不住。』
我大概太放肆了,又惹了一个鬼踏空的机关后,那退役军人终于拍了拍我的肩,要我收敛些。顺便用下巴指了指前边两个青头,说︰『没到主墓室就先吓死,那可麻烦了。』
『你不也仗着哑巴张在,跟我干一样的事?』
『……』他笑着耸肩,不多下结论,但大略的结局就是我们两个都该收敛。
最后我们进入主墓室的时候,那两个青头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棺椁,兴奋到立刻冲上前头,虽然开棺的乐趣在这一回我势必出让,不过无所谓,以另一个角度来观察小家伙也是一桩使人心跳加速且兴奋的事情。
比方说,我跟那退役军人现下就有点讶异,小家伙居然默默站到我们后头,不过他仿佛是冲着我似的,或者说他知道那退役军人所针对的和我不同?他一手搭在我的肩上,奇长的二指狠狠地往我肩窝里扣,只差没拆了我的肩膀……不过这次的力道比起上回他压制我的时候,小了很多,他还没发现。
他话真的很少,但我记得他的声音和语气,是一如往常的淡定,说︰『该住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