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营地出发到敦煌后,我发了一封简讯出去,表示我们的活动正式开始。
吴三省把他的人马安置在敦煌,在这里扎营活动时,有瞥见拖把带的人在附近转,招呼没打,但也互相有个底。我自己还不知道吴二白做什么打算,他最初连络我的委托就是要我把吴三省的行动消息一一回报给他。
可是吴邪的加入,构成了一个意料之外,为了保险起见(也算是防张起灵),我两边都发上讯息。
张起灵不出我所料,大概有特别传达吴邪不负我望加入动伍行动的事,回传过来的信息都是以不要轻举妄动为主。我看到就觉得有点好笑,怎么着这一帮人把我看成洪水猛兽,人都闲搁在这儿还要我别动?
在沙漠之中需要大量的水跟装备才能支持我们深入内部在这茫茫的沙漠中进行「寻找塔木陀」的类自杀行为。前前后后,从开路先锋跟维修技师都依照宁的安排以队伍的方式行驶在沙漠里,但为了避开政府耳目,宁把补给线拉很长,前进速度虽然快不了,但能稳定前进,然这样的编排对打算跟在后的吴三省来说是一件麻烦事,但这不是我们要思考的,我们只需要回报这样消息给他就足够。
宁跟定主卓玛他们一车,在队伍的最前头,不知道是有意或无意,不负我所望一起加入行动的吴邪跟高加索人同车去了。而我跟张起灵一车,配上一个藏人司机。稍问了一下小家伙也会开车,因为在漫漫的公路上行驶很耗费精神体力,轮流驾驶是必然的行为。而车子上大多数的空间都用去放置装备跟储水,人少,稍显冷清了一些。
跟我们搭的配的藏族司机一开始还挺有精神,偶尔还会用英文跟我聊天,当车子驶入察尔汗公路在戈壁滩中行走时,两边的景色是一望无际的雅丹地貌,一开始看着还新鲜,连开了几个小时没人受得了。我原坐在副驾驶座,用英文跟一脸疲态的藏族司机商量换手的事情,他欣然地把车子停下来,趁着还看的见前方车影的时候我们赶紧进行交换,没料我们车门一开,坐后头的张起灵也跟着下车:「瞎子,待着。」就径自跟藏族司机作了交换。
我本来是打定他会因为吴邪的事情袖手旁观这交换的苦差,所以对他这个举动我有点惊讶,但没多久我看后坐的藏族司机紧握着把手皱眉的样子,我丢了一块仙楂饼给他:「怎么?刚给人震晕了?」
「嗯。」他单手握着方向盘,用嘴咬开包装后把糖果含入嘴里,淡定的眼神从后照镜里瞄一眼整个人靠在窗子逼上休息的藏族司机,我又递了一个糖给那个藏族司机,这藏族司机不太会说标准话,接过了糖含在嘴里就没多说什么。
「你可以睡。」他突然开口,不过下一秒我就知道他在干嘛,笑道:「哎哎,你宁可要我睡也不要我跟你聊聊吗?等会儿小家伙要是开车开到睡着了怎么办才好?」
他没有理我,直接把他的响应加诸在油门上,狠狠一踩。
「我安全带绑着,你别折腾无辜人……要我安静的话就让我抽个烟,嗯?」
可怜的藏族被狠狠震了下头往窗子砸上去,闷哼了一声,眉头就锁得更紧。那样子是有点乐趣的,可惜这样的景致看多了也会乏味。在沙漠中行走不比登山或下地,外头的景色可能一百公里都长得一样--一样无聊,加上阳光刺眼,张起灵的态度也摆明不想多说,我也没找到可以进一步质问他的好素材……他大概也知道,所以容忍了我抽烟的行为。
今天是我们离开旧营地的第二天。每台车都配有一个无线电,宁会依照进度宣布扎营休息的时间,很明显的,自吴邪出现在这个对伍里,他对外界的态度更加淡然,我得先承认我有点病态地观察张起灵,所以我论他的淡然中参有刻意。
如果他要刻意,我还不死心地一再缠着他,就显得虚耗而无谓,我只要知道他的小动作诚实地反应了他藏匿在淡定眼神后的情绪不是很稳定就好──沙漠的气候不好,他心浮气躁也是理所当然。
「你觉得这支队伍最后会剩多少人,不考虑三爷的话?」岔开话题,我问。
「如果他们肯停手,可以保住七成的人,但我不觉得会有人可以到终点。」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去摸边上的水壶,「这趟路,我到现在也还在怀疑,它值得这么多人的投入吗?」他抬起头来,喉结在他的颈子上滚动。
在沙漠中的水资源相当珍贵,一车的装备里有一半就是每天需要的水,我们的下一个目标站是叫做兰错的小村子,定主卓玛当年是从那里开始帮陈文锦带路的,现在村子应该是荒废了,但遗址应该还在,可能还有部分的水源可以给我们进行最后的补给。
我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把话题导入这里,不过后来想想,这也没什么好奇怪。我对他伸出手:「哎,给我。」随手把烟蒂丢出窗外后,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我说:「你说的像是去而不返的终点似的,这可就我好奇了,你所谓的终点……」后头的藏族司机已经睡着了,我想起那张字条,便笑问:「是要尸化变成禁婆呢?还是解决尸化的问题?还是你觉得你在这个过程里想起你二十年前的事情你才落叶归根?」
我话问得随意,他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基本上我没有很强制问他的问题,我帮他做的预设回答都是沉默,但他总是会有出人意料的时刻。
「你真的很难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松了一些,右手特长的两指敲了一下方向盘,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陈文锦在哪哩,我们只能往哪里去。我知道的不见的比你更多,我跟你们的差别只在于我比你们还需要答案。」他卷起袖子并把右手横到我的面前,「你闻。」
一股淡淡的,有点像檀香却又混着些潮润气息的味道,我第一次闻道这个气味是带他下山时,不过我却定那个味道是混在他的血液里,第二次就是前天晚上在疗养院那石棺下头的空间里闻到。
「我身体的尸化快开始,我没有时间了。」他的语气很平淡,方向盘一转,车子又翻过一个沙丘。
我现在才想起来,打从云顶天宫纳段刻字开始到现在,「尸化」这个生命的问题是压迫着他们一行人即须要解决的问题,然而他似乎独自脱离了整个团队(也有可能遇到齐他的障碍),现在圈子绕够了,他所谓的「落叶归根」应该是帮自己找到他与西沙考察队之间的共业最合理的安歇之法。
这样的一瞬间,我仿如在浩浩的黄沙里看见青铜们正在前方缓缓开启,一列无声得阴兵队伍悄然行走于其中,张起灵他就背着他的乌金古刀,一声不响地混在里头,连再见也没说。
我知道我自己已经无可自拔地嫉妒着他,特别是发现他落叶归根的意念不是那样单纯,而是一种近乎于殉道的精神……
这是一种如何的情绪?
我想除了嫉妒我找不出其它适合的命名。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人,或开心或苦痛地活着。
幸运一点的聪明人可以找到自己生命的排遣,无关山水单纯地为着快乐而活──我把自己归类在此,我自认我比大多数的人还活得自在些。
而不幸点的聪明人,会把自己关入见山不是山的窘境,我喜欢讪笑这个是庸人自扰……
然只有极少数的人,才可以在无限的排列组合与机率里,碰出一条──可以为了某些事情而死,而这某些事情又是为了活着的道路。
我说这就是殉道。
那么我为什么又要跟着他呢?究竟是在他身上召见我自己的模样还是我在期待着什么?也许我在期待的就是陪他一路走到最后,然后看见结局是一场徒然(我把他送到家门口,然后发现一座颓废的宅子,空荡荡的,没有人站在门口。)……张起灵是一个具有傲气的存在,如果说他一路走来二十多年的时光,就是要重新回到塔木陀里,我说我真的很想看到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输了的模样……在他活着的情况下,他淡定的眼神里还能不能波澜不兴?
可还是她呢?我不能否认我好多时候一个闪神会把他跟她的样子叠在一起,也因为这种重叠,会提升我陪他耗下去的意愿……然把他与她重叠和妒嫉他是两个冲突的点,不,也不能算是冲突,只要解释成我某个程度都嫉妒着有归所的人就能说通了。
「那么小三爷呢?他也快没时间了吗?」
我一手撑着下巴,带着些恶意地问他,我知道他在乎吴邪,也许吴邪牵涉到的除了现实的挂勾之外,更多是一种投射,毕竟吴邪乍看之下,是一个和张起灵完全相反的存在,健谈、常笑、容易懂……人很容易对自己的异端产生异样的执着,我无法不让自己不从这个角度去想他。
「……」
果然,当我问到吴邪时后,他就选择沉默,只看了我一眼,继续开他的车。这也没什么不好,我自己也挑着休息扎营的时候去找吴邪说话。
吴邪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相处的人,跟谁都可以聊的来。但是当所有人一开始忙在一块的时候,他会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会傻傻地站在一旁,感觉是在看天空,但是看他手指的动作就知道他其实有点不安。
「吴小爷,来跟烟不?」
他一个人站在营地的边,满天星斗之下他有点茫然。我笑着跟他打招呼,他看着我来,顿了一下往旁边挪开一些位置,「谢谢。」他欣然接受我递过去的烟。
「哎,跟小张一车真是闷,烟都不太能抽哇!」我帮他点火,戈壁的晚风吹得寒人,不过在这样的氛围下抽烟倒是件舒服事。
「我也没看过闷油瓶抽烟,大概是怕抽了会烧起来吧!」吴邪用力抽上一口,话说得太顺,起先我也没察觉,顿了一下,我笑:「噗哧,闷油瓶?你说小张吗?吴小爷你真有才,贴切、贴切!」
我自己叫张起灵小家伙叫习惯了,从没想过他在一般人眼里确实是个闷油瓶的样子,当然也有可能当我跟他相处的时候,他会被我半强迫地进入要有对谈的环境吧!
吴邪大概看我笑了,或者他也想从我这里探知一些关于张起灵的讯息,很自动地把张起灵与闷油瓶的故事跟我说了一回,我听得也开心,只问:「那小子在你三叔手下就这德行?」
「嗯,你跟闷油瓶认识很久了吗?我跟他一起下过三次斗,我发誓这世界上找不到跟那小子一样难相处的人。」吴邪说得愤慨,带着些抱怨的语气,但有趣的是他目光不忘四处游移,是想提防张起灵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旁边。
「他是个难缠的人没错。」我弹去一小段烟灰,「不过先别说这个,我听宁说吴小爷在杭州有个小铺子在做古玩儿的营生?」我在这里加重了语调,吴邪一下子就明白我要说什么,他也许是个不错的生意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小本经营,不成气候。」
「别见外,我跟你算半个同行……留个资料回去时交流交流怎么样?」
我们互相留了电子信箱,我多要了他在杭州铺子的电话跟地址,他本来要写手机号码,可写了几个数字又一笔划掉,只留下市内电话给我。
我看着落在小纸片上的瘦金体硬笔字,西泠印社四个字端正地落在一串富有江南味的地址上,我就笑:「江南佳丽地不待着,跑到这大漠里头……我说吴小爷你也真够呛,普通人可没这么大的能耐哇!」
「是吗?不过不跟过来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办,有好多事情……当时你也听见了,闷油瓶说有的事情他再找答案,那么我也只好找我自己的答案了。」
吴邪苦笑着抓头,于是我懂了张起灵那句我不见得比他高明的意思:我们因为很多的理由来到这里,但我跟吴邪有一个小小的共同点就是我们想知道的答案似乎都绑在那个不会开口的人身上,我不知道吴邪的问题是什么,我的问题只是想满足我的好奇还有早他一步悠哉地站在他家门前看他失落的表情而已。
「先不讲那闷油瓶子,你的墨镜都戴一整天的吗?没瞧你拿下来过。」他话锋一转,认真地盯着我看,夹着烟的手左右需晃着有些不安份,我笑着朝他靠一近步,贴在他耳边说:「吴小爷,宁的唇印都留在你的脖子上啰!赶紧擦了吧?」
「什么东西!」
吴邪他显然被吓到了,抹着脖子惊慌失措跑去用车子的后照镜某照自己,等他他现我不过开他玩笑时,我已走远,还听得见他一阵:「他娘的诓我!」有趣得紧。
「又闹他?」
我走回我休息的地方,张起灵坐在营火边,慢慢地擦试着他的乌金古刀,跟前搁着一碗酥油茶,看起来已经凉了。
「吴邪比你有趣,不闹可惜。」我笑着走上前去,端起那碗酥油茶一饮而尽,「没味道。」
「嗯?」
他抬眼看着我,火光映在他的容颜上,略显的迷离,我坐在他的旁边,开始玩弄起这个火堆。
「吴邪身上,没有禁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