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赌运:德语国家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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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格里帕策(4)

“我向他声明,我这人生来没有好嗓子。

“‘那么,您一定是弹钢琴,上等人都是弹钢琴的。’

“我告诉他,我拉提琴。

“‘我年轻时也曾叽叽嘎嘎拉过哪。’他高声说。

“听见‘叽叽嘎嘎’这几个字,我情不自禁地朝姑娘那边瞟了瞟,见她正在发出冷笑,心头很不是滋味。

“‘请您多关照我女儿啰,我是说在音乐方面!’他又讲,‘她唱歌嗓子很好,品行也都不错,可就是哪儿去找这个呢,上帝?’他说时不断地把右手的拇指跟食指一起捻来捻去。

“他错以为我有高深的音乐修养,令我感到十分羞愧,正想说明真情,却听见店门外一个过路的人喊:‘晚上好,你们几位!’我大吃一惊,这是我家一个用人的声音。杂货店主也听了出来。他吐吐舌头,耸耸肩膀,凑到我耳朵边说:‘是令尊的一位当差的先生。不过没认出您来,您背朝门站着。’

“我确实背朝门站着。但是,一种做了错事被人抓住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令我十分难受。我结结巴巴道了两句别,便走出门去。若不是老头子急急忙忙追到街上,把乐谱塞到我手里,我就连它也忘了拿。

“我回到家里,走进自己卧室,等着预料中的事发生。果不其然,那个用人到底认出了我。几天以后,我父亲的秘书上我房里来,向我宣布,我必须搬出父亲的家。我怎么申辩也是白搭。他们已为我在郊外租了一间屋子,于是我便从亲人身边被放逐出去了。还有我那女歌手,我再也见不着她。人家禁止她再来办事处做买卖,去她父亲店里我又下不了决心,我知道,我父亲是不高兴我去的。是啊,当我在街上偶尔碰见杂货商的时候,他也一脸怒气地背转身去,使我觉得就像挨了人家一顿臭骂似的。于是,我独自一人半天半天地待着,只好取出琴来,拉呀,练呀。

“然而,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我的家庭开始走下坡路。我的弟弟在骑兵中当军官,他是个固执而狂躁的人,一次在跑得大汗淋漓以后,却冒冒失失地和人打赌,要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地游过多瑙河去,而且地点是在水深流急的匈牙利境内,结果就赔上了性命。我的哥哥是我最挚爱的亲人,在一个省的省政府做官。他一味与省长作对,据说暗中受着父亲指使,竟捏造罪名陷害对方。结果上面一来调查,我哥哥只好弃职潜逃。我父亲有很多政敌,他们便趁机想倒他的台。在四面围攻之下,本来失了势就已恼羞成怒的他便没有一天不在大臣会议上作激烈的演说。有一天,就在这样的演说中间,他突然中了风,送回家里已说不出话。我当时却毫无所知。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我发现同事们老在窃窃私语,并且对我指指点点。对这样的情形我已习以为常,因此也未加介意。到了礼拜五——出事是在礼拜三——突然有人给我送了一件别着白花的丧服到住处来。我大吃一惊,一问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身体本来强健,这时却承受不住沉重的打击,当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们抬我上床,我一直发高烧,说胡话,闹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天生的好体质又占了上风,但父亲已经死了,埋了。

“我没能再和他说话,没能再请求他原谅我带给他的苦恼,没能再感谢他给予我的我不配受的厚恩,是的,厚恩!因为,他原本是希望我好的。我只希望,将来还能见到他,在那个只按存心好坏,而不看成效如何来审判我们的地方见到他。

“我一连在自己房里待了许多天,几乎是饮食不进。后来,我终于出了门,但一吃完饭便又回到房里。只有到了夜晚,我才徘徊在黑暗的街头,心情犹如杀死了亲兄弟的该隐该隐,《圣经》故事中的人物,亚当的长子,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弟阿培尔。。父亲的住宅成了我最怕见的地方,因此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一次,我正茫茫然在街上乱走,突然发现自己已站在那幢可怕的邸宅前面。我的膝盖哆嗦起来,眼看就站立不稳。我伸出手去扶背后的墙壁,认出那正是杂货店的店门。我看见芭尔芭拉坐在店里,手中捏着一封信。在她身边的柜台上摆着灯,她父亲紧靠柜台站着,像是在劝她什么。即使拼着性命,我也必须进去。在这个世界上,既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吐我的悲痛,也没有任何人对我表示同情啊!这个老头子,我知道得很清楚,是生我的气的;可姑娘呢,她总可以安慰安慰我吧。没有料到,情况正好相反。我一进门,姑娘就站起来,高傲地睃了我一眼,便走进里屋,关上了房门。老头子呢,却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安慰我,并且对我说,如今你成了阔人啦,也不用再害怕任何人。他问我继承了多少遗产。我回答不知道。他要我去法院,我答应了。他还说,在公事房里干不出什么名堂,要我把财产用来经商,做干鲜果品的买卖大有赚头,一个懂行的合伙人准保可以帮我把铜板变成金圆,他自己就做过一阵子这种买卖。说完,他开始叫他女儿。姑娘一声不吭,虽然她就在门后,因为我仿佛听见那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见她一直不露面,老头子又净扯钱的事,我便向他告辞。他表示惋惜不能送我,因为店里只有他一个人。我为自己的愿望落了空而难过,但同时又感到莫大的安慰。我站在街上,远远张望父亲的邸宅,突然听见背后有谁压低了嗓子,对我发出警告:‘别一下什么人都相信,他们对你没存好心!’我迅即转过身去,却不见一个人影,只听杂货店寝室的窗户咣当响了一声,使我知道这个暗中警告我的人就是芭尔芭拉,尽管我未听出她的声音。这样看来,刚才在店里的谈话她是听见了。她是想叫我提防她的父亲呢,或是已有风闻,我父亲刚刚去世,就有一些人,要么是办公室的同事,要么是素不相识者,纷纷来向我哭穷求助,我也答应他们,钱一到手就予以资助呢?已经应允的只好照给,可今后我倒要小心一点儿了。我去登记领取遗产。可以得到的比人们想象的少,不过仍然相当可观,差不多一万一千金圆哪。我房里整天人来人往,净是要求帮助的人。可我的心肠已硬起来,不是太困难的就不给予资助。芭尔芭拉的父亲也来过。他埋怨我已三天没登他的门啦,我便老老实实回答他,我怕惹他女儿讨厌。可他讲,这我不用操心,他已经骂过她了,说完便一阵怪笑,叫我大吃一惊。这使我想起了芭尔芭拉的警告,在随后谈到遗产时,我便没告诉他实数,对他合伙做买卖的建议,也巧妙地回避开了。

“老实讲,我当时脑子里已经另有打算。在办公室里,人家完全是看我父亲面上才容下了我,如今已把我的职位另委派了人,本来就没薪水可领,我也不怎么在意。可我父亲的那个秘书,他在我父亲死后却丢了饭碗,便来向我提出一个创办承接咨询、誊印、翻译业务的写字间的计划,要我垫付开办资金,经营管理则由他一人包下来。经我坚持,誊印业务还扩大到了乐谱方面,这更使我感到心满意足。我给了他必需的款子,并让他开了一张收据——我已经变得细心起来。与此同时,还付了开业保证金,数目相当可观,但看来也没什么问题;因为据他讲是保存在商务裁判所里,在那儿钱总归是我的,就跟藏在自己的保险柜中一样。

“事情办完,我感到轻松愉快,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成了一个男子汉。我差不多不再想念我的父亲。我搬进一所较好的住宅,衣着也作了一些更换。黄昏来临,我便循着熟悉的道路,向杂货店走去。我步履轻捷,嘴里还哼着那首我所心爱的歌,虽然并不十分准确,后半段的B调我从来就没唱准过。我兴冲冲地走到店里,但芭尔芭拉那冷冰冰的目光,立刻又把我变得畏畏缩缩起来。她父亲待我十分殷勤,她却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只顾叠她的纸袋,对我们的谈话不吱一声。只有当谈到继承遗产的事时,她才腾地站起身来,喝了一声:‘爸爸!’这一来,老头子才立刻改变了话题。除此之外,她整个晚上什么都没讲,瞅都不瞅我一眼,就连我最后向她告别时她那一声‘晚安’,听来也差不多跟‘谢天谢地’似的!

“不过,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上她家去,她的态度也就慢慢缓和了下来。但她似乎并不感谢我,反而一个劲地挑我的刺,责备我,说我什么也不行,两只手都一样地笨,衣服穿起来活像个稻草人,走路也猥猥琐琐,活像只想去规劝大公鸡的老母鸭似的。然而,最令她看不上眼的,是我对顾客殷勤有礼的态度。原来,我在写字间开张之前没事干,想到将来也要和顾主打交道,便在杂货店的小买小卖中帮帮忙,算是见习见习。因此,我半天半天地留在店里,一会儿称香料,一会儿给小孩儿数核桃和李子干,一会儿找补零钱。可找钱时我常出错,芭尔芭拉十有八回都一把夺过钱去自己算起来,并当着顾客的面数落我,讥讽我。我对顾客哈哈腰,或者说一句奉承话,她就在顾客还未跨出店门之前粗声大气地抢白我:‘货好自有人光顾!’说完便不再理我。但有的时候,她对我也客客气气,听我给她讲城里的新闻,讲我童年的故事,讲我和她初次相遇那个办公室里的公务员的生活。这时,她就让我一个人讲,自己偶尔插进一句半句,以表示她的赞许,或者经常是反感。

“关于音乐和唱歌,我们从来没谈过。因为她认为,你要么就唱,要么就闭住嘴巴,根本没什么好谈的。但是真要唱,却又不可能:在店堂里唱不像话,她和父亲住的里屋又不准我进去。只有一回,我悄悄跨进店门正赶上她背朝着我,踮起脚,伸出胳臂在货架上面一层摸来摸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这时,她轻轻地唱着歌,而且唱的就是那首歌,那首我心爱的歌!——歌声仿佛把我带到了一片青翠如茵的草地上,她仿佛变成了一只鸣啭着的草原百灵鸟,在小溪旁梳洗脖子上的羽毛,小小的脑袋摆来摆去,一会儿把羽毛抖擞开,一会儿又用小喙儿梳理平整。我脚步轻轻地靠近她,再靠近她,一直走到她背后,仿佛那歌声已不再是出自她的口中,而是从我的内心里发出来,是我俩的灵魂在歌唱。这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用双臂搂住她那腰向前挺、肩膀往后倒的身子。这下可就坏啦。她跟个陀螺似的飞快扭转身,气得满脸绯红,还没等我道歉,她已经抬起手来……

“前面讲过,从前在办公室里常常提到当时还是烤饼小贩的芭尔芭拉,如何让一个冒失鬼吃了一记耳光。同事们说,这姑娘个子虽小力气倒挺大,扇起嘴巴来可厉害啦。这些话当时在我听来只觉得夸大其词,滑稽可笑。谁知事实果真如此,她的力气实在够大,我站在那儿就像给雷打了似的,眼前跳荡着无数亮光。——然而这乃是天上的亮光,像太阳,像月亮,像星星,又像一边捉迷藏、一边唱着歌的小天使们。我恍恍惚惚,像喝醉了酒似的。她呢,更是吃惊不小,伸出手来摸着我的脸颊说:‘我打得太狠了!’突然,又像触了电似的,我蓦地在自己脸上感觉到了她温暖的呼吸和嘴唇——她在吻我啦!那么轻,那么轻,但又确确实实吻在我的脸上,就在这儿!”老人举起手来拍了拍自己的面颊,眼泪夺眶而出。

“我记不起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接下去说,“我只知道我向她奔去,她却逃进了里屋、关上了玻璃门。我在外面往里推门,她弯下身子倾全力顶着,脸贴在玻璃上。我呢,尊贵的先生,就鼓足勇气用力地也吻了她,隔着玻璃吻了她。

“‘哈哈,这儿才叫热闹呢!’我猛听背后有人喊,原来是杂货商正好回来了,‘喏,打打闹闹,亲亲热热,’他说,‘出来吧,小芭芭,别傻啦!人家真心诚意想和你亲一下,你可是不好拒绝呀。’

“但芭尔芭拉并未出来。倒是我自己似清醒又糊涂地结巴了几句,便离开了。临走时竟错拿了杂货商的帽子,是他自己笑着从我手中换了回去。这便是我开头说的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几乎想说,这是我唯一的一个幸福日子,但又觉得这样讲不对,因为一个人从上帝那儿获得的恩典是很多很多的。

“我不清楚,姑娘心中对我究竟怎样。我想象不出,她是还在生我的气呢,或是已经原谅了我。我踌躇了许久,才又下决心上她家去。但她却对我很好。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做着活计,态度谦和,完全不像平常那样盛气凌人。她朝身边的小板凳歪了歪头,示意我坐下去给她当下手。我们就这么坐在一起干着活儿。老头子想抽身出去,她却说:‘你留在这儿嘛,爸爸。你要做的事已经做过了。’老头子只得顿了顿脚,继续留下来。他来回踱着,一会儿讲这,一会儿说那,我都不敢插嘴。突然,姑娘尖叫一声——她干着干着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她痛得把手甩来甩去,显出平时所没有的娇气。我想看一看她的伤,她却使眼色让我继续做活计。

“‘瞧你捣不完的鬼!’老头子嘟囔了一句,然后冲到姑娘跟前,粗声大气地说,‘要做的事还没有做!’说完便嗵嗵嗵地跑出去了。

“我抓住时机,想就昨天的事向姑娘道歉,她却打断我说:‘别提啦,咱们还是谈点正经事吧。’

“她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我好一阵,然后以平静的语气说下去:‘我自己都记不起,我们开始是怎样认识的了。可这一些日子以来,您来得越来越勤了,我们也就习惯了您。您心地善良,这点谁也不否认。可您太软弱,头脑里又净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对自己的正事却不会料理。因此,您的朋友和熟人就有义务和责任为您操操心,使您不至上当吃亏。您在我们店里一坐就是半天,数呀称呀,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出息?将来您想怎么样?打算靠什么为生?’我说有父亲的遗产。‘那可能很多啰。’她说。我报出了数目。‘又多又不多,’她认为,‘说多,您可用它来干一番事业;说不多,您靠它好吃懒做就过不了多久。我父亲不是劝您做买卖吗,我告诉您别听他的。他自己就搞得蚀光了老本,所以——’她压低声音说,‘所以就养成了占别人便宜的习惯,就连对朋友也不会客气一点儿。您身边必须有个对您真心实意的人才好。’——我于是指着她。

“‘是的,我是个真诚的人。’她说,同时把手扪在心口上,从平时那近乎灰色的眼睛里射出蓝色的光芒,蓝得就像天空一样,‘不过,我却有自己的道路。我们的店子赢利很少,父亲一直盘算着要开个酒店。可那不是我待的地方。我只愿做手工活儿,不喜欢伺候人。’说这话时,她的模样高傲得像个皇后。‘他们又向我提了另外一个建议,’她带着有几分厌烦的神气,从围裙底下掏出一封信来扔在柜台上,继续说,‘可那样我就得到外地去啦。’

“‘到远方去吗?’我问。

“‘问这干吗?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解释说,我也准备搬到外地去。

“‘您真是个孩子,’她说,‘这不行。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您如果信任我,乐意和我待在一块儿,那您就去把隔壁那家小百货店盘过来,那家店的老板正想把它出手。我懂这行道,您将本求利,不会吃亏。铺子开张后,您可以写写算算,也就有正事干了;至于往后再怎么样,我们现在不谈。——可您必须改改您的脾气!我最恨婆婆妈妈的男人。’

“我跳起来,急忙去抓自己的帽子。

“‘怎么啦?您想上哪儿去?’她问。

“‘去取消我的一切原定计划。’我气喘吁吁地回答。

“‘什么计划?’

“我于是向她讲了我们筹办兼营咨询与誊印业务的写字间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