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城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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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二英雄(3)

今日,“老二”见前后军人封堵了桥面,便故伎重演,跃入水中,待向上浮起时,双脚向前,仰面于水上,一刹那间,已冲出去两三百米远——那黄水滔滔,并无遮掩,波涛间若隐若现一张黄面孔。若要在数百米外寻见,便调换了鹰隼双目,也是枉然。那“老二”出水之时,把一对军帽拽入裤带里系牢,腾出双手,略加拨弄,不事张扬,浮浪于河面之上,优哉游哉,好不快活!别人眼中的索命黄河,正是他任情自在的逍遥水道。

估摸漂流了千米左右,“老二”在北岸走出水面,褪去衣裤晾晒,自己躺在沙滩上暖和身子。片刻过去,几个伙伴追到身边,争抢着戴那两顶军帽。阳光照耀下,两颗红五星,闪闪发光,甚是威武。“老二”叹道:“还是真军帽好!”其实心中,对“拔”帽一事,已自冷淡。

自此“老二”弃帽不“拔”,领着一班兄弟们,在金城关下河戏水之时,这些伙伴宁肯不穿短裤,也要把军帽齐齐整整戴在头上,还要相互赌赛,看谁能游过黄河,让军帽滴水不沾。一时间,几十个水中健儿,整齐下水,竞相争渡——百万人的金城少了几顶军帽,并不见戴军帽的人少,而黄河中数十顶军帽争渡却是一大奇观,有人慨叹“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战果,以为是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在黄河里锻炼革命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呢。

玩耍了几天,不湿军帽的胜者多多,又失去兴趣,复上桥游走。

这一日,皮越来到中山桥南,凭栏而立,向着白塔山上呆望,百般无聊之时,瞥见一个青年,“拔”了一个女学生的军帽。那女学生大叫道:“老二,他抢我军帽!”皮越定睛望去,那女学生正是鲁菲;便不假思索,蹿上前去,照那青年面门上出手一拳,待那人倒地,复抢回帽子,丢给鲁菲,又转过身来,雄赳赳地要看那青年起来,好再捣他几拳。

倒地之人,正是沙家“老二”。他今日本无心“拔”帽,只是帽到眼前,心思没动,那一双手却技痒,自去“拔”了帽子。心下稍有不安,却听她大叫“老二”,正在纳闷时,面门上重重吃了一拳,鼻梁骨“咔嚓”一声,头脑眩晕,血涌出来,仰后便倒,当场昏死过去,不能动弹。此时偏是两个小兄弟在身边,先见沙格子倒地,鲜血满面,又见打人者立在面前,旁边还有十几个人,疑为同伙,胆怯不敢争斗,便拖抬着沙格子,向桥北挪去。

几个在河南岸久住的老人,指着皮越说:“学生,你闯下了大祸,你打的是金城关的沙家‘老二’,还不快跑?一会儿北岸的小伙儿们追过来,你就走不掉了!”

皮越听了,以目示意鲁菲赶快走人,谁知江山陪着鲁菲闲逛,目睹了这三五秒中发生的事情。他平时就听说有个“老二”在中山桥上专抢军帽,听了老人的话,顿时醒悟,立刻跳到人前,大声呼叫道:“这是北京来的‘老二’,今天专程来打金城关的沙家‘老二’,看他今后还敢不敢‘拔’人军帽!”说毕了,自己也有了些英雄气概,拥着鲁菲和北京“老二”,向西关什字走去。

过了二十分钟,十几个青年提着断砖、铁条、短棍,跑上桥头,四处寻找打人凶手。这些人平日里凶恶待人,早失尽民心,谁肯替他们指认方向?瞎忙片刻,都悻悻然回金城关去了。

只一天时光,中山桥南北两岸,盛传有个北京“老二”,专程前来,只一拳便打碎了金城关沙家“老二”的鼻梁骨,满面鲜血,抬回金城关去了。

那江山回到学校,不肯闲着,也是添油加醋,四处宣讲,说北京“老二”为民除害,只一拳,打得金城关沙家“老二”昏死过去,十几个兄弟在旁,不敢打北京“老二”,只好把金城关沙家“老二”抬回黄河北岸。

十天半月之后,不见金城关沙家“老二”露面,知他伤得重了,人们茶余饭后,议论此事,又简化了字眼,说是“老二”打了“老二”,“老二”英雄打了“老二”狗熊,遂把“老二”一词挂在嘴上,益发叫得响亮。

那一天金城关沙家“老二”吃了一拳,粉碎了鼻梁骨。请来接骨大夫,清洗了满面血污,承受万般疼痛,历一个多小时,把那些碎骨捏在一起,巧妙固定;又塞住鼻孔,让鼻梁尽快恢复,不至于破损脸相。多亏这“老二”天生一副顽筋劣骨,虽咬碎钢牙,总算忍住痛楚,耐下性子,静待鼻骨愈合。只是鼻孔堵实了,那些鼻中黏液,无路可走,一齐退回口腔,要从正门出入,害他呕了又呕,鼻骨痛了又痛,始终不能吐尽。休息了四五十天,医生说才只挨过了一半时间,百日之内,尤要注意静养,嘱他按日服用那些跌打损伤药物,不得稍怠。此时,沙家“老二”已从众兄弟口中,听到北京“老二”的一些传闻,乃下定决心,要寻此人报这断鼻之仇。

却说这数月里,金城关沙家“老二”在中山桥上“拔”人军帽一事,金城早已传遍。一些有胆少年没有军帽来源,便三五成群,学那“老二”“拔”人军帽。军帽里面有个表格,填写军人姓名、部队番号、身高血型等内容,以备非常时期的非常用途。军帽第一任主人,必郑重其事、工笔书写,恐生意外。那第二任主人,便涂去前任姓名,在旁边写上自己姓名。乃至转手多人,懒得涂改,只写上自己姓名、占有时间便可。

日子一久,各条街道、机关、单位,学校,都由众人捧出一些“老二”来,以号召一方,结伙自保,亦时常袭人,“拔”帽自娱。有时偶“拔”一帽,翻转来看,里面竟有一二十人名字,罗列在上,若见自己名字,便恍如隔世一般,感叹一回。那时节,金城红卫兵为了一顶军帽,与那寻常少年反复争夺,冠盖易手之频,亦可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转眼百日过去,“老二”养好鼻伤,恢复如初,灿烂笑容中,少了些羞怯,多了一丝残忍,让人不敢逼视。

手下众兄弟,早已探得一二十个大小“老二”,在四处活动。他便袖里藏了短棍,腰带上别着鹅卵石,带了些精干弟兄,但寻到一个“老二”,便放手痛殴,追问北京“老二”何在。待打了七八个“老二”时,终于抓住了北京“老二”,众兄弟将那人按在地上,由他在面门上连捣了三拳,看他鲜血迸出,鼻骨塌落,才放出一声呼哨,率众离去。

至此,人们都知道金城关沙家“老二”复出,打遍了金城的大小“老二”数十人,将那北京“老二”击碎鼻梁骨,报了奇耻大辱,雪了满腔仇恨。

金城市面上自此稍见太平,满街横行的“老二”们销声匿迹,金城关沙家“老二”失去对手,消了气恼,也自渐渐平静下来。

鲁菲听到社会上许多风声,也寻找了几回北京“老二”,虽没见到人,却知他平安无事,慢慢放下心来。

这皮越是何等精明之人,那一日一拳放倒金城关沙家“老二”之时,看到此人刹那间露出一派凶相,让他心寒;及至日后了解了那“老二”的行踪做派,知道早晚之间会大祸临头,便多加了小心,细加提防。每日清晨,必跑步一二千米,以备紧急之时全速逃窜。又忆起“海淀老二”,心想这偌大个金城,难道没有习武之人,若能寻到师父,一来可学些本事护身,二来可借师父声威,保全自己。生出这个想法,从此不逛大街,每日天亮前,去那体育场里、黄河岸边、家属区中转悠,居然不见习武之人。遂向城区走动,专去那些僻静院落探看。又找了一二十天,自红山根体育场慢慢转到张掖路一线上来,还是没有下落,不免灰了心,站在大众巷口向外张望:此刻从巷里走出七八个青年,都脚穿胶鞋,手里提着上衣,似乎有一身汗水不曾散尽一般。这种模样,他在北京见得多了,想必是些刚停止运动之人。

第二日清早,他在大众巷口,见到这几个人向里走,便远远跟随着,三拐两转,到了一个院子里,片刻之后,传出踢腿、跺地之声,他便知是找到“海淀老二”一般的武术大师了。犹豫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向院里探头观望。

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小院落,四周都是二层砖木结构的楼房,院子里有两棵大槐树,枝干张扬到房顶上,若到春夏,浓荫高举,必能完全遮住阳光,保这院中一年三季浸润着阴凉。

院里场地平整,七八个少年,在抡臂踢腿,活动筋骨,尔后排队打出一些动作,倒是刚劲有力,让“老二”有似曾相识之感。看了一个时辰,从二楼上下来一个青年人,约二十四五岁,生得身躯高大,臂腿颀长,一双大眼传神,似能透人心扉。他把“老二”叫到面前,细细打量一回,问他家住哪里,到此何事。

“老二”立时编出一派胡言,说是经人介绍,到此拜师,学习武艺,要健体强身云云。

那青年听了,便叫他出去,说这里不收徒弟。“老二”哪里肯去,要求见师傅一面。几个习武之人扯了他衣服,向外驱赶。

“老二”一看不行,便挣扎着,从父亲被专政,关在牛棚,自己无颜见同学、朋友;一日里在中山桥南,打了金城关沙家“老二”,这些日子,被他追逼复仇,自己只想学点本事,以防不测等等,悲悲切切,述说了一回。

众人静听他说完,那青年笑问:“这么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北京‘老二’了。你既能一拳打倒声威远扬的金城关沙家‘老二’,你的本事,便比那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还强。那郑屠吃了一拳,还能大叫打得好。金城关沙家‘老二’也是条好汉,吃了你一拳,立刻昏死过去,可见你拳法有非凡功力。”又随手指定一人:“尕凤子,你和北京‘老二’下场子试一下,看我们是不是要拜这北京‘老二’为师呢。”

众人推“老二”站在院子中央,那“尕凤子”摆起架势,上前试探。

“老二”何时见过这等场面,又不知对方深浅,也端起打拳击的架子,弓着腰,护住嘴脸;转瞬间,胸前、臂上连吃了三五拳,也想痛击对方,却不知还手之法。

那青年便叫停手,让“老二”明日来,先练几天看看再说。这一日的习武,被“老二”给搅散,那青年进屋去了。众人提着衣服,“老二”忙追随了,探问师傅名字。众人都笑而不答,只叫他明日早来。

回到家里,找出球鞋,洗刷干净了,放在暖气上烘干;没有成套的运动衣裤,只能以毛衣毛裤充数。又在家中舞动手臂,踢起腿脚,细想“海淀老二”的那些授徒招式,先行演练,总想明天能有所适应。

看看挂历,1966年12月31日。哈,明天是新年第一天,开始习练武艺,真是大有纪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