沏茶,敬烟;两个男人身材、个头、胖瘦都差不多,穿着一样的白衬衣,一样的浅灰色的裤子,只是肖润田的皮鞋头部尖尖地,透露出广州人的时髦和前卫。
肖润田不慌不忙地回答媛媛的询问:“昨天,从广州坐火车到金城,同行一人,住金城宾馆。”
媛媛最关心他在外面干什么,要不要给他腾出房子。
肖润田长叹一声:“旧事难忘,十一年了,我是羞于在金城露面。这几年在广州做小生意,磕磕碰碰的,几起几落,终于摸着了门道,站住了脚跟。”
皮越想起小弟生意不利,想推荐他去肖润田那闯荡,试探着问:“小肖,你在广州,现在做什么最有钱赚?”
“电器,家用电器。彩电、冰箱、洗衣机,全是发财的机会,只不过,资金要多,没有十万、二十万的,没人跟你做。”
听到十万、二十万这样的天文数字,皮越的满腔热情,登时化作冰冷霜冻,那根本不是平民百姓能干的事情。
肖润田看他不接话茬,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我只待三天,找到合作伙伴就走,我负责从厂家拿货,合伙人在金城接货售卖。”
媛媛倒是个有心人,追问为什么非要十万、二十万的去做生意。肖润田几句话说明问题:“拿现金从厂里提货,是出厂价;运到金城,可以加价百分之四十,正是追逐暴利的天赐良机。”
肖润田从手上的小提包里掏出一支手枪,向皮鼎炫耀,枪筒里火花跳跃,发出一连串警车的鸣笛声;皮鼎从母亲腿上滑下来,接枪在手,仔细把玩,扣动扳机,手枪又发出了防空演习的警报声。肖润田说这是新上市的八音手枪,只要加两节电池,能发出八种不同声音,是广州时下最抢手的玩具,每只售价一百二十元。
皮鼎嫌房间里灯光明亮,一头钻进床底下,枪筒里发出的火花登时灿烂壮观起来,八种声音轮番鸣叫,皮鼎喜不自胜,陶陶然乐在其中。
肖润田起身,拿出钥匙,打开两间紧闭的房门,告诉媛媛:“我叔叔没有儿子,我从小过继给叔叔。去年元旦过后,叔叔去非洲做大使馆武官,我来送行,接管房子。花总得浇水,只好让魏玉莲照看。后来知道你们住在这儿,今天,我索性再腾出一间房来,让你们住得更宽敞些。”又询问皮越:“皮大哥,不用客气,腾哪间好一些?”
媛媛正要阻止,皮越却鬼使神差般下意识地说:“这间就行。”
这是一间北朝向的房子,面积大小与阳面房子相似,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柜子,灰尘满布,空气中还有些沉闷气味。肖润田伸手开窗,摇动许多尘土,媛媛忙劝止了,说是明天自己打扫。
肖润田向四处张望,摘下墙上悬挂的一只镜框,里面全是些他在部队时的剧照,他掏出手绢拭去尘灰,指着一个与他伴舞的女子,说是当年媛媛的倩影。
皮越向前探看,虽然那时她还没有发育成熟,但是五官脸型,清晰可辨;肖润田年青俊俏,挺胸拔背,目视远方;两人的四只手臂,在空中穿插缠绕,舞姿珠联璧合,颇有金童玉女的神韵。悠远的历史勾起了如荼的妒意,他们俩是同年参军,同室排练,同师授艺,同台蹁跹;那时自己在做什么呢?他略一沉思,也许正在陇东的大山沟里,跟着老米,踏雪追踪,与狼周旋着吧。
把镜框交给皮越,肖润田俯望床下:“这只铁盆,还是我去部队报到时,父亲送给我的,让我洗脸洗脚都用它,现在是老旧落伍,不能使用啦。”皮越听了心惊肉跳,正要转移话题,他却弯腰拉出铁盆,看到一只纸包,拿起来边打开边自问:“这是什么?”五沓十元大钞骤然现身,肖润田略一迟疑:“我放在饼干盒里,怎么会在这?”
皮越突临事变,处乱不惊:“这是我的,你看这包钱的报纸。”肖润田翻看一下,是十天以前的《甘肃日报》。
媛媛笑着给两个男人圆场:“你的钱和饼干盒子,我怕丢失,放在法院的保险柜里了,明天你到法院来找我,原物奉还。”
肖润田点点头,把手中的钱递给皮越,从钥匙环上解下房门钥匙,交给媛媛:“劳驾你们自己打扫一下卫生,不用的东西可以放到另一间房里去。”他没有问皮越是怎么把钱放到紧锁着的房间里的,他不在乎这些无关宏旨的细节;对这些男人的小把戏,不用揣摸,他在心中一笑置之。媛媛神态自若,应付裕如,肖润田对她心存歉意,凡与她有关联的一切事,都乐意给予帮助或是无条件的谅解;私开一扇门算什么,他就是踹门而入,也只是一件小小的插曲;媛媛的巧言掩饰,让肖润田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拜访兼作辞行,肖润田走了,很快要回广州。皮越没问媛媛准备怎么样对待肖润田和这套房子;媛媛没有追问他五千元是那里来的,为什么会放在打不开的房间里;夫妻之间互相给对方留下了回旋的余地。皮越内心焦虑的是:肖润田和毛媛媛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间凝固在友谊的层面上的,担忧适当的温度和接触会稀释这表面稳定的凝固介质;毛媛媛深为叹息的是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暴露出来的钱,这些钱摇撼了真诚和信任,她不想像审理案件时那样分析蛛丝马迹,去抽丝剥茧,探索真相;只要能隐藏昨天的故事,她乐意丈夫在她面前编织十倍的谎言,她情愿被迷惑,在对丈夫的宽容中寻找到家庭重心的平衡。
省城今年首次在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中开设了法律专业,学制三年,学历大专。公检法三家开会动员,支持所有没学历的干警们积极报名参加。
毛媛媛前年参加电大汉语言专业教育,多少有些不知深浅,一个人同时兼顾工作、生活、学习,何等艰难,两次考场小试,六门功课,只有《中共党史》及格,真是让人羞于启齿,情绪低迷;丈夫亦少帮助和支持,她灰冷了心,弃书不读,已半年有余。
皮越看到家里桌子上放着两套法律专业的教材,不用多问,心中已经有数。媛媛需要法律专业的知识和学历,自不待言;就是自己,也很想掌握和充实法律方面的专门知识。更重要的是,夫妻同学,正好发挥优势,帮她掌握学习方法,交流增多了,可以借机修补夫妻之间已经出现的裂隙,把那五千元的来历说个清楚明白,免得疑心生暗鬼,长久以往,不可收拾。
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小抽屉,九百四十一元钱还放在那没动,他狠了狠心,把这五千元也一并放在里面,心里充满了怨愤:“我为了谁,不就是早一天和晚一天的事吗,用得着和我顶牛憋劲,阴冷对峙?都放在这,谁也别花,放到发霉生虫,孝敬了小偷也好,免得惹我生闲气。”
他歪靠在床上,随手翻看《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马列主义法学原理》《法学概论》《国际公法》《合同法》《经济法》《婚姻法》《刑法》《刑事诉讼法》等教材,心里有些触动,看来,我这个大学本科生,陌生的知识领域还不少,趁着赋闲在家,花点精力,通篇诵读,披阅圈点,多拿个文凭吧。
邓亚智贪污公款、收受贿赂、伪造票据案终于查清了,三项共计人民币六十一万余元。主要作案手段是采购个体不法商人提供的建筑材料,质次价高,以次充好,追拿回扣,增大进货数量,虚报消耗,重复记账等等;被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收缴全部非法所得;工程项目部的会计、材料员、库房保管员,都因参与经济犯罪,受到不同程度的惩处。
宣判大会在金城建筑公司礼堂召开,邓亚智被一条绳索捆绑着,面相沉静,他甚至和皮越对视了几秒钟。到底是同事一场,邓亚智又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把半点责任往皮越身上推,给他营造了一个“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事实结论。皮越并不感谢他,反倒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忧伤。
宣判大会没结束,他就悄悄离开了。怎样在处理经济问题时,既兼顾自己的利益,又不去触犯国家法律,在他心头萦绕。不管是什么人,一旦判刑入狱,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了,这话媛媛说过多次。邓亚智将在牢狱里度过十五年。十五年后,快奔六十岁了,开除了公职,晚年丧失了养老的保障,真是暮日可悲,晚景凄凉,花这么大的成本去犯罪,值得么?皮越愈想愈怕,前车明鉴,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心情不好,儿子的八音手枪又喧嚣不已,真是让人烦闷,他翻开《法学概论》,慢慢研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