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这次受伤一直昏睡了几个昼夜,魅婀日日被那楚王邀往寝宫宴饮,也无暇顾及,夏萱不知阿离受伤,还道她身子愈差,只是拼命为她设法调理,井然偃师心中惴惴,生怕夏萱责难,千方百计的避出馆娃宫。也亏得那息苧知晓阿离伤重,日日备了血燕党参来谢罪,夏萱对他冷眼嗤之,但是对他带来的珍贵药材确是来者不拒,尽数炖了给阿离灌下。
柏仪今日确是鸿雁当头喜在眉梢,因着他一早就收到曦和公主的请柬,邀他至御苑寥叙,他心头窃喜,做贼似的背着众人溜出宫阙,偷偷去会曦和。
远处曲径幽栏,有袅袅云霞绕空而下,化做万道紫金光晕横空泼洒,霞光潋滟如漪,曲折倾泻在曦和冰玉似得的面颊上,映得她恍若九宫仙子御霞云端,那姿容恰是日中一道灼灼夺目的眩光,逼的人不敢直视。
苑中百花开得正盛,牡丹、芍药、茑萝肆意吞吐着花蕊几欲怒放至妖冶。
柏仪被眼前的美刺的瞳仁深深的痛,他不觉低头,在一处水榭雕栏止住脚步,“柏仪得公主相邀,万圣之幸,不知公主要柏仪办何事。”
曦和不语,扶着茑萝花枝,凌风浅笑,“柏公子是离殇高徒,曦和仰慕离殇高义,特邀公子闲叙,还望公子不要见弃。”。
柏仪头颅几垂下脖颈,心中擂鼓似得的喧燥,“我哪配嫌弃公主,还企望公主不要嫌弃柏仪。”
曦和悠悠叹了口气,哀语道,“柏公子低头不语,是曦和姿色黯淡污了公子贵眼么。”
“不是”,柏仪噌的一下抬起头, 眼中映出她绝世眉眼,口中语无伦次,“公主容色倾世令柏仪自惭形秽,不,不敢抬头。”
曦和噗嗤一声,娇笑低语,“怎么你们离殇的弟子都这么懂得讨女子欢心么。”
柏仪脸颊晕红,牵扯出脖颈大片红丝,讷讷道,“不,不敢。”
曦和笑容温醺欲燃,不再与他玩笑,隔着水榭,她声音如空山新雨,“不知公子是何时入得离殇门下。”
柏仪听她声音,心襟摇荡,木讷的揉搓手背,“我是师尊从九华山下捡到的弃婴,自小便跟随师尊。”
“额”,曦和惊喜道,“那离殇的事你一定知之甚细了。”
柏仪心中顿时黯然,“我道她为何无故相邀,却原来是为姬无忌打探离殇虚实”,也罢,他脸上无故悲喜,“但凡她有所指示,难道我还能不让她如愿。”
曦和凭栏而望,清辙水榭中映着的脸摇曳不定,“不知令师共收得几位高徒。”
柏仪怔怔的看着她水中倒影,“我师尊共收得七个徒弟,除却小七、偃师、夏萱我和阿离是人之外,山上还有云豹之精的二师弟,碧莲池莲花之灵的清荷师妹,和九华山雪瑶之魄的云麓师弟。”
“啊”,曦和惊疑,“那他们也都下山了么”。
柏仪对道,“浣魂露只有人的清和之气才能驾驭,所以离殇门规,山精水怪是不得私自离山的。”
“是吗,那也不需为虑,”,曦和咬着下唇的脸无意的绽出一丝笑意,趋的水下的游鱼羞涩沉入水底:“不知你山下的这些师弟师妹们本领如何,出身又是怎样。”
柏仪望着她花影中的神情有些痴傻,“小七是燕国世子,从小体弱多病拜入燕国仙道云崖子门下修身,不想修好了身体也同样修仙了脾性,云崖子在师尊一次下山浣魂时巧意结识,把小七强塞给了离殇。”
曦和想起井然舞眉弄眼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催的身侧肆意怒放的牡丹蔫软一片,她和颜悦色,“那,后来呢。”
柏仪呆呆怔楞半天,回神道,“后来师尊教授小七剑术,只是一知半解就不肯用功,又改教幻术也是未窥曲径就临渊止步,所以小七所学虽然身兼数家,却都不甚精通。相形之下,我江湖艺人出身的四师弟偃师就要勤勉多了,他只修剑术,虽未登峰造极却也已剑技高深,且他对机械之道略有探究,有一日甚至只用皮革、树脂、漆和白垩、丹砂、青雘之类就造出人偶,偶人能歌能舞千变万化与常人无异。”
“世间竟然有这样奇怪的事情”,曦和满脸惊奇,灵指琛琛探过额际,掠起耳鬓垂下的一缕发丝,“那他的造人之术比起你那位妖冶的师弟又如何呢。”
柏仪无奈深笑,“夏萱术法自成一脉,能上开天府之门,下驭九幽群鬼,隐约已在师尊之上,自非偃师可以比较。”
“什么,”曦和惊奇回身,倚着曲栏的身姿随风而动,有飘零的花漱黏上她眉间,她身形流转一步步趋向柏仪,“这么说令师弟的本领并非全有令师所授。”
柏仪眼看着她越趋越近,那冰霁雪颜在朝阳映射下几近透明,浑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株晶莲,清澈纯透,傲然肆虐在冰雪山巅,他紧张的一时忘却呼吸该怎样继续,颤颤巍巍哧道,“是,……是……,夏萱入门时就已有拨云换日之能,……我师尊只是传授他剑术,而他未修两日就已深得师尊剑骨之魂。”
“额”,曦和惊疑不定,微微迫近他,嘘声如冰莲吐绽,“我不信,既然令师弟有这般能耐,那为何又要拜入离殇门下。”
这,柏仪只觉目眩神迷,魂魄已然游离本体,几乎不持站立,强自屏气凝神,缥幽道,“我自然不敢欺瞒公主,……夏……夏萱是追着阿离来到九华山的,那时阿离五脏俱裂只有在离魑师祖衍生的碧莲池内才能勉强维持形体,他是迫不得已,……才拜入离殇门下,至于阿离身世,……夏萱曾扬言谁若透露一星半语引起阿离疑心,必定将我九华山搅的风云变色……草木含悲,他一向一言九鼎,我……不敢……也不能……,柏仪气息几欲断绝,再说不下去,他仿佛山间猛兽被烈火惊起,咆哮着冲下山颠。
曦和看着他身后被倾轧摧枯的繁花,微微一滞,轻笑出声。
……
傍晚时分晗阳殿传来消息,魅婀师傅又醉了,夏萱见馆娃宫内柏仪偃师俱无影踪,只得自己去晗阳殿接回师尊,他趁着阿离尚在熟睡,急急离了宫绯。
谁知他刚出殿门,阿离就悠然转醒,她睡梦尽是依稀烟雨,竟不记得自己受伤之事,倒是心心念念的记挂起对那血色亡魂的承诺。
她跌跌撞撞的缱出馆娃宫,就要去寻那魂魄的妻子——楚宫的夜月公主,出门一头结结实实的撞在一人身上,抚抚撞痛的额角,抬起头来,脸上无限惊喜,“怎么是你啊,我正要找人,本来还担心自己不认识路呢。”
被她撞到的正是一直徘徊在宫门不得入内的息苧,此刻见阿离出来,也是心头暗喜,“我知道姑娘伤重一直想入室探望,谁知令师兄不允……”
“是夏萱吗”,阿离气道,“他最是小心眼,你不要理他,”她扯着息苧衣袖转过深院的花丛,“我想见你们的夜月公主,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她。”
“你要见公主”,息苧面有难色,“你何时与公主相熟。”
“没有啦”,阿离掩饰着揪住一颗夜花的空枝,“我是看她跳舞好看,所以才想见见她的。”
“是吗”,息苧放了心,笑道,“那好,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
禁宫的御苑内花香成阵,有宫娥素女挑了琉璃宫灯,撑着绚丽斑斓的孔雀翎障扇凌风潜行,月色怡人,又是三月桃李纷飞的季节,不远处,如雪的梨花舞落缤纷,而明月夫人就在这样的疏离的夜色里踽踽而行,掩在障扇暗影里的脸朦胧清浅,怔怔的望向那一影梨花。
阿离随着息苧横穿御苑时正好迎面撞上她仪仗,息苧微顿,俯身见礼,“月白风清,百花弄影,明月夫人踏月淹游,倒是好雅兴。”
明月夫人见到他们微微错愕,示意息苧起身,目视他身后紧随的阿离,眼中像是有蓄了许久的深意:“原来是离殇的阿离姑娘,姑娘也随息公子深夜游园么。”
阿离奇道:“你怎么认得我。”
明月夫人脸色萦白,轻笑:“日前在殿上见过阿离姑娘倩影,姑娘是跟随宗主下山浣魂?”
阿离听她夸赞倩影欢欣鼓舞的点点头。
她像是思量许久,语声微蹙:“可有经过睢野战场。”
阿离得意道:“有,师傅已经帮赵军浣魂,送往幽冥重生,怎么,难道王妃有亲人在军中么。”
息苧冷笑接口,“明月夫人可是赵国晗阳公主,整个赵国的将士都是她的亲人呢。”
明月夫人冰凉如水的眼眸微微一滞,似有痛楚。
阿离唏嘘,“那公主一定很担心他们吧,睢野战场冤魂呼啸、残尸断颅、堆积如山,惨不忍睹呢。”
明月夫人远黛的眉峰轻蹙,凝结出眉心一抹凄清血痕,“那门宗是否为所有的冤魂都洗去厉气,送往……”
息苧脸上笑容愈冷,毫不客气的打断她,讽道,“王妃何不光明正大的问冷月将军,这样躲躲闪闪,未免,太不讲夫妻情分。”
阿离听他提到冷月,满面狐疑,“怎么王妃跟冷月将军是夫妻吗?”
“不是”,息苧看她起疑,连忙掩饰,“我跟王妃顽笑呢!”
“是吗”,阿离突然觉得山下的人都奇奇怪怪的,“破云将军冷月的夫人明明是楚国夜月公主吗!”她同情的望了一眼神色凄楚的楚王妃,安慰道:“你放心吧,师尊已经把赵国大部分的将军都送入了往生之门”,“只是,”她似模似样的哀叹一声,学者师尊口吻:“不是每个冤魂都想去往天府重生,有些痴物被世间的执念牵绊,怎么都不愿重新投胎做人。”
“这又是何苦”,明月夫人惨笑,声音轻如梦幻:“世间种种譬如昨日死,为什么不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呢。”
阿离随声附和,“是呀,我师尊也是这样对冷月将军说的,可是他怎么都不肯,宁可魂飞魄散也不接受浣魂露……”
“你说什么”,明月夫人脸色瞬时惨变,一步踏出障扇暗影,冰凉手指用力探上阿离手腕:“你见过冷月将军。”
阿离手腕被她抓的生疼,口中嘘气,去褪她手指:“是啊……,你先放手……放……”
“玥儿,”身后突然传来愠怒的薄斥,楚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到了他们身后幽密花丛,他分花拂柳而来,一把揽过明月夫人,怒目责问息苧:“你好大的胆子,这么晚了还不出禁宫,漆黑深夜带着客人在这御苑闲逛什么?”
息苧心中惴惴不安,措辞道,“我带阿离姑娘……”
明月夫人神色凄惶,冰凉手指攥紧楚王胸前锦袍:“洢寒,他回来了,他来向我索命了,他恨我……四十万孤魂野鬼啊……。”她眼中神色错乱,眉心血痕凄清欲裂。
楚王更紧的揽住她,眼中却冰冷,右手手指凶狠的捏定她下颌阻住她言语,然后才对着离惜温婉笑道:“姑娘是世外之人,还是别搅进红尘恩怨的好,小心背离离殇门规,给自己招致不必要的祸端”,“来人啊,”他眼色漫过身后铁卫:“送阿离姑娘回馆舍休息。”
立刻涌上来两个身手矫健的卫士,对着阿离作势,“姑娘,请吧。”
阿离还想去找夜月公主,分辨道,“我们离殇答应了破云将军要帮他跟妻子团聚,我现在就去……”
“离惜姑娘当我楚宫是什么地方,”楚王勃然而怒,“来去都由得你一介纤尘小民。”
“哼”,阿离也来了气,“是你自己请我们来的,可不是我硬要住进来的……。”
“阿离姑娘”,息苧一看形势,连忙劝解,“我姐夫是怕你对楚国不大熟识,深夜迷失路径,不如我们明日……”
“他才不是呢”,阿离气道,“他明明是就是不准我去找人。”
楚王这几日受尽姬无忌羞辱,正是憋屈难解之时,此时眼看一个区区的小丫头都敢对他颐指气使,不由脸郁阴光,森笑道,“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就送你去一个好地方……”
“姐夫不要”,息苧连忙挡在阿离身前,陪笑道,“姐夫看在她是离殇门徒的份上就不要跟她计较了,我这就送她回馆娃宫休息。”他言罢,强拖了阿离飞快的逃离楚王眼前。
阿离不悦的挣扎着,吵嚷声越传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