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阿离尚在睡眼朦胧时就被殿外楚王封赏的声势唤醒了,她迷迷糊糊的的步出寝殿,见客居的馆娃宫内已堆满了各色御苑奇珍,绫锦云裳、蓝田暖玉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比起日前在云影城中所见更要珍奇百倍,封敕的内侍宫娥们更是影影绰绰的徘了一屋子。
其中一个宫娥捧了一袭素服说是楚王专敕赏给阿离的,阿离见衣角的莲花层层絺绣宛如天生,很是喜欢,扯了披在身上,在师尊面前转来转去,直问,“好不好看。”
井然在身后乖笑,“恍如仙子啊,小阿狸。”
阿离听了夸奖,心里更加窃喜,她欢快转身又到一个宫娥捧着的玉盒内去收敛,扭开玉盒的金丝绞线,见盒内乘着一枚血魂晶锁坠,冰魄似得晶锁中心一只血色的乳燕巉岩欲飞,在阿离小小的冰凌手心显得更加摄人心魂,她下意识的把晶锁套上脖颈,偷眼去觑师尊,见师尊似乎有意无意的撇了一眼她脖颈上的晶锁,不禁满脸晕红,心一下漏跳了好几拍。
身边的夏萱尖酸刻薄的嗤笑一声,阿离连忙掩饰去按一个琉璃水螭的环扣,嘴里嘟囔,“这颗是什么草。”
头顶一个温润的嗓音掩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水草,这是东海鲛族的月绛仙株,是姐夫要我拿来给离惜姑娘赔罪的。”
阿离随声望去,见眼前的站着的男子温颜明润,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正是那日在凌虚幻境遇见的楚国画栋息苧,阿离对他那日的袒护之情很是感激,对着他清澈一笑,道,“谢谢你,等我回到九华山一定把它种到碧莲池里。”
“啊”,息苧有些呆了,窘迫的笑道,“这是东海的圣药,恐怕培植不易,这株仙草是赵国晗阳公主的陪嫁之物,是拿来给离惜姑娘疗伤的,那日阿薇有心刁难,息苧不能护姑娘周全,心里很是自责,还望这株仙草能稍稍减轻息苧的罪责。”
“是这样啊”,阿离不好意思的笑了,手指绕着颈前的发丝,“那是要吃了这颗草吗?”
不是,息苧见她墨玉似得纤发下那小小的稚嫩脸孔晶莹剔透,不知比上次的血污小脸要好看多少倍,不由呼吸一紧,木讷道,“是仙草千年孕育出的……月绛神果才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是吗”,井然看他表情,不怀好意的接声,与偃师对望一眼,心道,“楚宫甥舅真是熊心豹胆啊,居然能把主意打到阿离身上,就不怕……”,他俩心中乖笑,心有灵犀的瞥了一眼夏萱。
“那就多谢了“,夏萱阴阳怪气的媚笑一声,紫竹箫一点螭壁一枚褐色的果子飞跳而出,凝在他白皙如碧玉的指间,他碎玉齿牙轻嗬果实,月绛神果被他咬出乳色的鲜浓汁液,他扭过阿离腰肢,把果子喂到她嘴里,“快吃,可别辜负了楚国君臣的一番好意。”
阿离被他强摁在怀,本来满心怒气,但那果液入喉却比仙瑶玉酿还要浸美,立刻让她闭了嘴,她抱着夏萱手指啃了起来,噎道,“嗯,很好吃呢,比清荷师姐采的莲蓬还要好吃。”
那息苧看着两人亲密暧昧的举止,只觉心涩难言,停也不是,走也不是,恨不得化作冬日里廊沿下的冰凌子,化了算了。
井然偃师柏仪在旁边煞有介事的看着,都忍不住羞红了脸,偷偷低下头耻笑。
阿离心急火燎的啃完了月绛神果,只觉回味无穷,忍不住舔了舔夏萱手指上流淌的汁液,夏萱被她舔舐的耳红目赤,眸中燎火,强忍着从怀中摸出一瓶凝脂甘露,“把这个也喝了,然后回房把衣服束好。”
阿离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入睡的夜衣,身上披的莲花素服也完全滑落到夏萱臂上,她向来由三师姐清荷负责照料,穿衣装束很少自己用心,这下行为不当不由羞的手足失措,挣扎着从夏萱怀里挣脱,逃往寝殿,“不喝不喝,每天都要喝这个,难喝死了。”
“真有那么难喝”,夏萱捉住她凌乱手脚,眸中意味深长,似有别意的觑了一眼井然,“小七,你听到了吗,清荷师姐采撷的甘露很是难喝呢,亏得她晨曦暮霭不辞劳苦日日徘徊在碧莲池的清荷雨露之间……”
阿离被他唬的一怔,连忙把甘露抢在手里一饮而尽,挣出他怀抱一阵风似得逃了。
夏萱妖媚的低头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对着那息苧阴阳怪气,“回去告诉楚洢寒,他的心意,离殇领了,晗阳公主也不必见了,我担保他这次大婚无风无浪、诸事顺畅,不过,他猩红的妖唇翕动,眸中蕴透出阵阵森寒,“你也替我劝劝他,凡事要量力而行,有些主意还是不要打的好,要不然弄巧成拙,吃亏的可就是他自己了。”
他这几句话锋芒半掩,连消带打,把那楚宫君臣的意图一语道破,那息苧也是朝堂上的画栋这些玄机又何尝听不明白,只是他对阿离一半是尊听楚王,更多的一半却是那日幻境遇见后的念念不忘,今日见得夏萱撩拨,只觉心头浴火,强忍着怒气道:“我楚人向来有自己的主张,就不必离殇劳心了。”
井然偃师听他口气,心中邪笑,“这下有好戏看了。”
……
阿离装束停当从内殿转了出来,早有宫人备了銮與接他们去晗阳殿参加楚王的新婚大典。阿离看殿外侯着她的师兄们也都换了楚王赏赐的新服,一个个似凌风玉树摇曳生姿,不由吐舌称羡。
众人乘坐銮與来到洗梧宫,只见眼前玉楼金阙高耸,胜似九重仙宫,八宝玳瑁穿屏、琉璃覆瓦、白玉做台、珊瑚砌栏,殿前深潭幽碧,一重重奇花异草沿水榭凌风招展,白鹤亮翅于深潭之心,孔雀开屏于群花之眼,美的不似凡尘。
阿离还未见过如此人间帝王家,她不等銮與停稳就跳了下来,去捉花丛里那只五彩孔雀,她笑着叫着穿梭在花丛里,引得那孔雀翎羽高耸,扑打着翅膀躲闪,阿离笑的开心,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就如她脖颈上穿着的那只衔泥乳燕恍乱了众人的眼。
那息苧在殿前迎礼的仪仗中看到她,只觉眼前绚烂的一切都瞬间黯淡,只剩她浅色的影子在心间舞蹈。
阿离追的尽兴,不觉把轻身功夫都施展出来了,她点着花枝御风穿行,追的那群孔雀屏羽散乱、漫空五彩坠染。等追到殿前的一株花枝时,随着一声娇姹,一根银鞭附上她足踝:“什么人这般没规没距,居然胆敢在御驾行宫前如此放肆。”
阿离低头看到花丛掩映下的那张杏眼桃腮的娇面,只觉脚底生寒,使出浑身的力气拼命一挣,从她鞭影下挣脱,扑簌簌的落到花枝里,夏萱觑真早飞身接下,他足尖一点花枝身形如飞电过隙、珠露翻荷而下,泻到那女子眼前。
那女子看到夏萱如神降临气早消了一半,笑靥如花的施礼:“夏公子安好,息薇莽撞,得罪了。”
夏萱觑她装束直如玉之瑱、象之挮,扬且之皙,不可谓不极尽心思,他不觉心陡起狐媚,紫竹箫御出扫向她峨眉:“息薇郡主真是天生尤物我见生怜啊。”
息薇一朵笑痕绽满芙蓉面,发间簪着的蔷薇玉簌随着她娇羞颔首垂下眉眼,更显得娇靥生辉、玉颜明媚,她仪态万千盈盈俯身:“夏公子谬赞,息薇愧不敢当。”
紧随而来的井然偃师看她姿态,不住噗嗤一笑,挑弄出声:“愧不敢当,我看敢当的紧呢!”
那息薇恶狠狠的瞪他们一眼,见他们容色虽然不比夏萱,但比起自己的弟弟甚至楚王来却是当仁不让的,不由就凶狠不起来,娇嗔着跺了跺脚,别过头去不理他们。
她这下小女儿姿态尽显,井然偃师心中对她的厌恶一下去了大半,不由开始为她担心起来,夏萱的媚术他们是见识过的,即使是修行千年的魅都难以抵挡,更何况她一介凡尘女子。他们止不住的摇头哀叹:“红颜薄命啊。”
那息薇不明所以还在偷眼觑向夏萱。
魅婀最是了解自己的徒弟,在经过夏萱身旁时语重心长的嘱托:“萱儿我们身在楚宫,不可造次。”
离惜照着师尊模子,有棱有角的学起来,也对着夏萱煞有介事:“萱儿不可造次。”
说完跳起来脚来随着师尊逃往大殿,夏萱一把没逮住她,追到大殿来。
离惜进得殿来,顿时惊煞,原来人间帝王的龙堂竟如此雄浑壮阔、气吞山河,只见殿中撑着的四根琉璃楹柱盘龙飞舞、直欲腾化,真真气魄逼人。大殿两厢的紫檀木案上供着金樽清酒、碧玉琉觞,食如瑶画、酒如尊泉,大殿中心有美人漫卷云袖淑宁舞曲,两旁的鼓乐如涔涔幽泉入水,满座的使节觥筹交错歌酒传唱。
阿离第一次看到如此繁华奢侈的盛况,心道:“怪不得师兄们都那么热衷下山涣魂呢”。
她随着师尊被息苧引入坐席,也像那些使节一样去拈酒盏,夏萱捏着她手腕把她脱离魅婀身侧,拉到自己珠案,“别向臭鼬一样黏着师尊,还有,谁说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可以饮酒的。”
阿离酒盏脱手张牙舞爪的去踢他,他被打出经验,早做了防备,玉指衔住她后劲,俩人瞬时斗得风生水起。
那息薇见夏萱一会盛赞她美貌,不禁心襟驰摇,一会又对她视而不见,又觉芳心摇碎,只觉心在冰火两重天交替煎熬,坐在筵席间的身影支离憔悴。
井然偃师相视摇头,哀叹不已。
殿中华钟升起,歌舞忽止,舞姬美人恭身退出大殿,内侍唱起响喏,“楚王圣驾到。” 各国使节纷纷离席,依次恭立两旁。
阿离见师尊起身行礼,也连忙恭立在侧。
待楚王王后在龙榻就坐,内侍唱颂一声,各国使节依礼上前朝贺。
贺罢又重新入席,歌舞又起,席间有赵国使节出列敬酒,坚称要面谒晗阳公主,楚王面露不悦,推说公主新来楚境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赵使却道楚王不耻败国,不让他赵国公主登堂入室,正色道,“此次诸国朝贺,贺的是大王新婚,人人都知道楚王纳的是我赵国公主,而龙堂之上百官王侯后宫佳色俱在,独独不见我大赵公主,难道楚王欺我赵国败绩,登不得楚殿龙堂么。”
“你”,楚王拂怒,却也知道他所言在理,他这次大婚只是迎纳姬妾,其实本不必如此大肆铺排,只是楚国新胜,要借着婚期来宣示自己在南面的霸主地位,进而震慑远国,但也少不得以怀柔手段安抚那些附庸小国,若是现在就不让败国公主登堂,恐怕无端招人心忌,得不偿失,可是若让夜儿上殿万一被人认出……,他心中权衡再三,无奈宣召晗阳公主上殿。
那晗阳公主依旧流纱覆面,在满殿唏嘘张望的目光中骤临,血色裙倨敛胧如烟,尽管隔着轻纱,依旧如一只眩目夺神的冰蝶凌在众人眼前,让人瞬间忘却呼吸。
而赵使却似乎毫不为异,赵国晗阳公主容颜倾世的盛名向来是赵人引以为傲的,楚王当殿册封她为明月夫人,品阶仅在王后之下,又赏明珠千斛、良田百顷、城池十座,更以她的封号为名赐居晗阳殿。
赵使见纳降公主在楚宫得此礼遇,竟还似人臣被赏以封地,不由悲喜交集,对着楚王伏拜扣首感恩戴德,各国使节见楚王如此大度,对待一个战败之国竟也礼遇至厮,纷纷颔首,盛赞帝王容人雅量。
楚王含笑与他们一一对饮。
那晗阳公主见席间一片和气融融,就要悄然退出大殿。
一坊蟠龙画戟忽横到她眼前,随着坐下一声冷厉的轻笑,声音慵懒散漫得几近挑衅:“怎么,楚王妃这么急着离开,不等无忌敬你一杯吗?”
席间融洽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使臣一听姬无忌大名大都心下怯怯,只因这几年姬无忌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早就震慑的他们心惊胆寒。
这些使节要么是附属小国朝贺大楚,要么是强国趁楚王新婚来一窥楚地战后真正实力,而他们大都在当年十面埋伏逼死姬羽时分过一杯羹,就怕姬无忌乘机发难,一时间战战兢兢,慌乱归席,大殿瞬间静寂如千年古刹,香烟袅袅中却带出莫名的肃杀之气。
阿离抬眼望去,见出声之人竟是一名小小将军,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头戴紫金冠,身披蛱蝶甲,羽眉凤眼面如冠玉,阿离一眼认出这人就是他们竹澗轩遇到的曜日小将,他身边还倚坐着那冰玉美人曦和公主。
阿离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身旁自己的师兄们,只见他们个个搔首弄姿、跃跃欲试,脚下还排出阵仗提防对方先出手,阿离根本不屑耻笑他们。
帝座上的新君含笑步下丹墀,商榷似得的牵起他蟠龙戟下的晗阳送往龙案,见那女子悠悠的在龙案坐定,才深吸口气,回身谦和笑称:“原来是曜日小将,孤能得将军亲来道贺,实在有幸。”
那被称作曜日小将的满脸轻狂,不曾出列见礼,身子微曲又重新落下座去:“姬无忌可不只是来道贺的。”
楚王微怔:“那将军所为何来。”
姬无忌不紧不慢的抚着腰侧的兽平宝带:“楚王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不记得身当楚三公子时,恳求无忌出兵伐赵,可应允了什么吗?”
楚王肩膀微颤,像是极力压抑着怒气:“怎么,小将军这么快就想迎娶夜月。”
曜日将军羽眉轻挑,不屑道:“姬无忌还没轻率至此,本将军还没见过夜月公主,又岂敢轻言嫁娶,他破云将军的女人姬无忌还不一定看得上呢?”
井然一听他要迎娶别的女子,气愤的睚眦欲裂,止不住为那曦和公主抱屈,恨不得冲上去跟他拼命,可转念一想,他既娶了别人,那曦和公主伤心绝望,自己不就有机会了吗,这么一思,心下立刻涌灌希望恨不能振翅高飞,只是……,他回神收敛,得小心提防偃师柏仪了,这两个人尖嘴猴腮,对那恍若月宫仙子的曦和也是心怀觊觎、居心叵测……。
听他提到破云将军,魅婀也是心中一窒,他望了一眼腰袢悬着的净水白玉瓶:“这几日状况频发,使他几乎忘却了来楚国真正的目的。”
“那曜日将军想要如何。”楚王语气平和,刚才的怒气似被强压了下去。
姬无忌修指掠上玑案碧玉觞,眼里漾出一丝笑意:“素问楚国的夜月公主一舞倾城,无忌仰慕已久,想一睹公主舞姿。”
“额”,楚王饶有兴趣:“你想看夜月起舞。”
姬无忌一口饮尽觞中的醇酒,把玉盏砸在玑上:“正是。”
楚王灿笑,快步御上丹墀,对着侍臣挥手:“有请公主。”
席间有侍婢传席各色佳肴,珍馐百味络绎不绝,而正在醉心美食,就着夏萱玉箸吃的欢快的阿离,听闻要看舞,就再也不肯老实了,她不停张望心花怒放,“怎么公主还不来呢”。
夏萱把一对比目鱼的眼睛盈到她唇边,哄道:“你不好好吃东西,人家的公主自然不乐意见你。”
阿离抓着他手指吵嚷,“不要吃,不要吃了。”
夏萱转动玉箸,耐心周旋,“阿离乖,吃完这个就要来了,……”
阿离被他推掇的怒气冲冲,乘他不防,一口饮尽他金樽中的半盏残酒,她正待得意娇笑,喉头却突然起火,颊上也渲涩出红霞,不由痛苦的捂着喉咙咳起来。
“看你这不知死活的臭丫头还逞能”,夏萱丢了玉箸,慌里慌张的灌了她半碗汤汁,柔夷皙指轻拍她背脊。
阿离止了咳,抬头顺势揪住他耳垂,“还不是你害的。”
夏萱被她气的脖颈泛红,俩人又扭打在一起。
那坐在对面的息薇看到阿离娇憨肆意的模样,再观她羽裳素颜,只妒的心头燃火:“怎么我当初那么心慈手软没有把这该死的贱丫头抽残呢,”她齿牙银丝合缝的煅咬,就差把榴齿咬碎。
就连正在为姬无忌斟酒的曦和无意的瞥见,也是心中无限酸涩:“想无忌又何尝有过这般的温柔缱绻。”
离惜打累了,托着腮苦等,真像过了天长地久那么远,才终得见殿外依稀一众仙子款款而来。须臾便飘渺入得殿来。殿中舞袖瞬间招展,似清水莲花朵朵绽开,却在莲心托出一个白衣的女子,那女子在众舞姬捧着的金盘上起舞,舞姿曼妙似烟笼寒水、月笼轻沙,飘摇如梦,她眉心一点血色烟痕,似泣似颦,随着曼舞凄清欲裂。
阿离几乎被震撼了,世间真有这样绝色的舞姿,似乎只在仙家画卷里觑见过,她偷眼看玑案上慵懒斜倚的曜日小将军,心道:“想不到他年龄虽小眼睛倒是独到,识得世间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