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舜、周、孔之道如四通八达的大道,无所不通。如世代光明的日月,无所不照。其余的人,有明的地方也有昏的地方,伯夷、伊尹、柳下惠昏于清、任、和,佛氏昏于寂,老氏昏于啬,杨朱昏于义,墨氏昏于仁,管子、商鞅昏于法。他们的心都有所偏向,好比鹘鸼鸟只知南方;他们的心都有厌恶的事情,好比盍旦鸟害怕黑夜。有人问:难道这不是纯粹代表一家的人物吗?我看这竟是偏气。
二○
尧、舜、禹、文、周、孔,振古圣人,无一毫偏倚。然五行所锺,各有所厚,毕竟各人有各人气质。尧敦大之气多,舜精明之气多,禹收敛之气多,文王柔嘉之气多,周公文为之气多,孔子庄严之气多,孰读经史自见,若说天纵圣人,如太和元气流行,略不沾著一些四时之气,纯是德性用事,不落一毫气质,则六圣人须索一个气象,无毫发不同方是。
【译文】
尧、舜、禹、文、周、孔,这些自古以来的圣人,无一毫偏倚。然而他们都是五行聚积,各有所厚,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气质。尧敦大之气多,舜精明之气多,禹收敛之气多,文王柔嘉之气多,周公文为之气多,孔子庄严之气多,熟读经史自己便会看出来。如果说天生的圣人,如同太和元气流行,不沾一点四时之气,纯粹是根据德性来行事,不带一毫气质之性,那么六位圣人应该一个气象,无毫发不同才对啊?
二一
读书要看圣人气象性情,乡党见孔子气象十九,至其七情。如回非助我,牛刀割鸡,见其喜处;由之瑟,由之使门人为臣,怃然于沮、溺之对,见其怒处;丧予之恸,获麟之泣,见其哀处;侍侧言志之问,与人歌和之时,见其乐处;山梁雌雉之叹,见其爱处;斥由之佞,答子贡君子有恶之语;见其恶处,周公之梦,东周之想,见其欲处;便见他发,而皆中节处。
【译文】
读书要能看到圣人的气象、性情,读《论语·乡党》篇,对孔子的景况情态可以看出十之八九。至于孔子的七情,如孔子说“回也非助我也”,又说“割鸡焉用牛刀”,可以看出孔子高兴的情态。子路在孔子门口鼓瑟、子路使门人为臣、孔子对长沮、桀溺的答话感到怃然不悦,这些地方可以看到孔子发怒的情态。颜渊死后孔子的悲恸,鲁哀公时,打猎捕获了麒麟,孔子为之而泣,这里可看到孔子悲哀的情态。弟子在孔子身边侍奉时,孔子让他们每人谈谈自己的志向,别人唱歌,孔子相唱和的时候,可以看到孔子欢乐的神态。孔子赞叹山梁上雌雉的美丽,可以看出他喜爱时的神态。孔子斥责子路为佞人,回答子贡关于君子是否有厌恶之情的话,可以看出他厌恶的神态。孔子梦见周公,向往东周时代,这些地方可以看到他的欲望之处。从这些记载中,都可以看出孔子发出的情感都合乎节度。
二二
费宰之辞,长府之止。看闵子议论,全是一个机轴,便见他和悦而诤。处人论事之法,莫妙于闵子天生的一段中平之气。
【译文】
闵子推辞不做费地的长官,对于鲁国建造长府进行劝止。细看闵子骞的议论,全是围绕一个中心,可见他和气而刚正。说到为人处事的方法,没有能比闵子骞这种天生的中正平静之气更妙的了。
二三
圣人妙处在转移人不觉,贤者以下便露圭角,费声色,做出来只见张皇。
【译文】
圣人的妙处在于不知不觉地去改变别人的主张和习性,贤者以下的人往往露出圭角,费尽声色,做出来显得很紧张。
二四
或问、孔、孟、周流,到处欲行其道,似技养底。曰:“圣贤自家看的分数真,天生出我来,抱千古帝王道术,有旋乾转坤手段,只兀兀家居,甚是自负,所以遍行天下,以求遇夫可行之君,既而天下皆无一遇,犹有九夷浮海之思,公山佛肸之往,夫子岂真欲如此!只见吾道有起死回生之力,天下有垂死欲生之民,必得君而后术可施也,譬之他人孺子入井,与己无干,既在井畔,又知救法,岂忍袖手。”
【译文】
有人问:“孔子、孟子周游各地,到处欲行其道,好像是技痒难忍似的。”回答说:“圣贤把自己本分该做的事看得真切,认为天生出我来,怀有千古辅佐帝王之术,有扭转乾坤的手段,只是静静地在家中坐着,便辜负了这身才能,所以遍行天下以求遇到能施行其道的君主。但普天下没有遇到一个这样的君主,尚有远走九夷、乘船渡海的想法,还想到叛臣公山佛肸那里去。孔子难道是真心想到那里去吗?只是认为自己的治国之道有起死回生之力,看到天下有垂死欲生之民,只有受到君主的任用,这些治国之道才能施行。这就好比别人的孩子掉入井中,本来与自己无关,但自己既身在井边,又知救的方法,岂能忍心袖手旁观?”
二五
明道答安石,能使愧屈。伊川答子由,遂激成三党,可以观二公所得。
【译文】
王安石执政时,议论更改法令,有的大臣反对此事,王安石刚要发怒,脸色很难看,程颢说:“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安石为之愧屈。程颐以天下为己任,议论褒贬,无所顾虑,与苏轼政见不同,遂分为三个党派。以此可以看出程颢、程颐二人的修养差别。
二六
休作世上另一种人,形一世之短。圣人也只是与人一般。才使人觉异样便不是圣人。
【译文】
不要作世上的另外一种人,以显示世上人的不足。圣人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如果让人觉得他与一般人不一样,那么,这个人就不是圣人。
二七
平生不做圆软态,此是丈夫。能软而不失刚方之气,此是大丈夫。圣贤之所以分也。
【译文】
一生中没有软弱、圆滑的态度,可以称作男子汉;既能柔软又不失刚强方正,这才是大丈夫。圣人和贤人的区别,也在于此。
二八
圣人于万事也,以无定体为定体,以无定用为定用,以无定见为定见,以无定守为定守。贤人有定体,有定用,有定见,有定守。故圣人为从心所欲,贤人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
【译文】
圣人对于世上各种事情,以不固定的原则作为固定的原则,以不固定的用法作为固定的用法,以不固定的见解作为固定的见解,以不固定的操守作为固定的操守。而贤人则有固定的原则、有固定的用法、有固定的见解、有固定的操守。所以,圣人为的是随心所欲,贤人为的是立身行己,各有各的法度。
二九
圣贤之私书,可与天下人见;密事,可与天下人知;不意之言,可与天下人闻;暗室之中,可与天下人窥。
【译文】
圣贤的私人信件,可以公开让天下人看;他们的私事,可以让人们知道;他们平时随便的谈话,可让天下人听闻;他们在居室内的举止动,可以让人们任意观看。
三○
好问好察时,着我一字不得,此之谓能忘。执两端时,着一人字不得,此之谓能定。欲见之施行,略无人己之嫌,此谓之能化。
【译文】
在钻研学问的时候,不要带有成见,这叫做能忘。遇到两种观点不一致的时候,不要轻易下结论,这叫做能定。把所学知识用到实际行动中去的时候,不要照搬他人的观点,这叫做能化。
三一
无过之外,更无圣人。无病之外,更无好人。贤智者于无过之外求奇,此道之贼也。
【译文】
除完全没有过错外,也就不会有别的圣人。除没有任何病痛外,也就没有健康的好人。贤人智人于无过之外寻求奇特,这是道的大害。
三二
积爱所移,虽至恶不能怒,狃于爱故也。积恶所习,虽至感莫能回,狃于恶故也。惟圣人之用情不用狃。
【译文】
养成仁爱的习惯,即使对一个人极为厌恶也不发怒,这是习惯仁爱的缘故。养成邪恶的习惯,即使有所感动也不能改正,这是习惯邪恶的缘故。只有圣人的感情不受外界习惯的影响。
三三
圣人有功于天地,只是人事二字。其尽人事也,不言天命,非不知回天无力,人事当然,成败不暇计也。
【译文】
圣人在天地间的贡献,在于人事方面。什么事情都尽到人事,不谈天命,并不是不知道回天无力。人事方面也是如此。事在人谋,不必计较成败得失。
三四
或问:“狂者动称古人,而行不掩言,无乃行不顾言乎。孔子奚取焉?”曰:“此与行不顾言者,人品悬绝,譬之于射,立拱把于百步之外,九矢参连,此养由基能事也。孱夫拙射,引弦之初,亦望拱把而从事焉,即发不出十步之远,中不近方丈之鹄,何害其为志士,又安知日关弓,月抽矢,白首终身,有不为由基者乎。是故学者贵有志,圣人取有志。狷者言尺行尺,见寸守寸。孔子以为次者,取其守之确,而恨其志之隘也。今人安于凡陋,恶彼激昂,一切以行不顾言沮之。又甚者以言是行非谤之,不知圣人岂有一就可至之理,希圣人岂有一朝径顿之术,只有有志,而废于半途,未有无志,而能行跬步者。”或曰:“不言而躬行何如?”曰:“这是上智之人。中人以下,须要讲求博学,审问明辨,与同志之人相砥砺奋发,皆所以讲求之也。安得不言?若行不顾言,则言如此,而行如彼,口古人而心衰世,岂得与狂者同日语哉!”
【译文】
有人问:“努力进取的所谓狂人动不动就讲古人如何如何,而他自己说出的话却不一定能够做到,这不是行不顾言吗?孔子为什么还要对这种人有所肯定呢?”回答说:“这种人和行不顾言的人,人品完全不同,比如射箭,把靶子立在百步之外,九箭连发都能射中,这是养由基能够做到的事。如果一个身体虚弱而又不善射箭的人来射,开始拉弓的时候,他也希望能射中靶子,可是箭射不到十步远,连一丈见方大的目标也射不着,怎能说他就没有想射中的志向呢?如果他日日拉弓,月月射箭,练到头发白了的时候,又怎知他不会成为养由基那样的好射手呢?因此学者贵在有志,圣人赞许有志的人。刚直的人说多少就做多少,见识有多少就坚守多少,孔子认为这种人是次一等的,他们不如努力进取的狂者,认为他们可取的地方是认识到的就能坚决做到,遗憾的是志向不够远大。现在的人安心处于凡陋之地,还讨厌那些有进取心的人,把他们的所作所为说成是行不顾言,甚至诽谤他们言是行非,不知修养成圣人不能一蹴而就,想要成为圣人,哪能一个早晨就会成功?哪有捷径和快速的方法?有志的人可能会半途而废,没志的人连半步也迈不出去。”又问:“不说话,只是身体力行怎么样?”回答说:“这是上智之人才可以做到的。中等以下的人必须要讲求博学、审问、明辨,与志向相同的人相互鼓励奋发,这也是讲求的一种方法,怎能不说话呢?如果是行不顾言,说的是一套,行的是另一套,口中谈的是古人,心中想的是衰世,这种人怎能与努力进取的所谓狂者同日而语呢!”
三五
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此有道之言也。但法度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以来,只有一个,譬如律令一般,天下古今所共守者,若家自为律,人自为令,则为伯夷、伊尹、柳下惠之法度,故以道为法度者,时中之圣。以气质为法度者,一偏之圣。
【译文】
君子立身行事,自有法度,这是很有道理的话。但法度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以来只有一个,就好像法令条文,是天下古今一般人共同遵守的东西。如果每一家自订法律,每一人自有法令,这就是伯夷、伊尹、柳下惠之类人的法度了。所以说以道为法度的人,是任何时候都能按中道而行的时中之圣;以气质为法度的人,就是一偏之圣。
三六
圣人是物来顺应,众人也是物来顺应。圣人之顺应也,从廓然太公来,故言之应人如响,而吻合乎当言之理,行之应物也,如取诸宫中,而吻合乎当行之理。众人之顺应也,从任情信意来,故言之应人也,好莠自口,而鲜与理合,事之应物也,可否惟欲,而鲜与理合;君子则不然,其不能顺应也,不敢以顺应也。议之而后言,言犹怨尤也。拟之而后动,动犹恐悔也,却从存养省察来。噫!今之物来顺应者,人人是也。果圣人乎,可哀也已!
【译文】
圣人是事物来临了就顺应而行,众人也是事物来临了就顺应而行。圣人的顺应,是从廓然大公出发的,所以答应别人的问话时,应之如响,而又合乎当说之理;行为的适应事物,如从宫中取来的物品,而又符合当行之理。众人的顺应,是从任情信意发出的,所以回答别人的话时就胡说乱道,很少与理相合;行为的适应事物,是否合适也是随心所欲,而很少与理相合。君子则不是这样,不能顺应的时候,就不敢去顺应,商议后才说话,说了以后仍怕有错;计划好才行动,行动开始了仍怕会后悔。这些都是从修养和省察中得来的。唉!现在事情来了而顺应的人,人人都能做,果然都是圣人吗?真是可悲啊!
三七
圣人与众人一般,只是尽得众人的道理,其不同者,乃众人自异于圣人也。
【译文】
圣人与众人没有不同,只是圣人懂得道理比较多。所不同的地方,是众人把圣人看得不同于自己。
三八
天道以无常为常,以无为为为,圣人以无心为心,以无事为事。
【译文】
天道以没有常规为常规,以无为为有为。圣人以无心为心,以无事为事。
三九
万物之情,各求自遂者也。惟圣人之心,则遂欲万物而忘自遂。
【译文】
万物的情念,都是各有所追求的。唯独圣人之心,顺应万物而忘却自己的心念。
四○
为宇宙完人甚难,自初生至属纩,彻头彻尾,无些子破绽尤难。恐亘古以来,不多几人,其余圣人都是半截人,前面破绽,后来修补,比至终年晚岁,才得干净成就了一个好人,还天付本来面目,故曰汤、武反之也。曰反,则未反之前,便有许多欠缺处,今人有过,便甘自弃,以为不可复入圣人境域,不知盗贼也许改恶从善。何害其为有过哉?只看归宿处,成个甚人,以前都饶得过。
【译文】
在宇宙间做个完人很难,从出生到死亡,做到彻头彻尾没有一点破绽就更难,恐怕自古以这样的人没有几个。其余的圣人都是半截人,前面有破绽,后来进行修补,到了终年晚岁,才干净,成为了一个好人,回归到上天赋予的本来面目上来。所以说商汤、周武是靠后天修养成为的圣人,没有修养成圣人以前,也有许多欠缺处。现在人有了错误便自暴自弃,以为不能修养到圣人的境地,不懂得盗贼也允许改过从善,有了过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只要看归宿处成了个什么人,以前的过错都可以饶过。
四一
圣人低昂气化,挽回事势,如调剂气血,损其侈不益其强,补其虚不甚其弱,要归于平而已。不平则偏,偏则病,大偏则大病,小偏则小病,圣人虽欲不平,不可得也。
【译文】
圣人参于气化,挽回事势,如同调剂气血,损其侈不益其强,补其虚不甚其弱,只要求归于平而已。不平则偏,偏则病,大偏则大病,小偏则小病。圣人即使想不平,也不可能。
四二
圣人绝四,不惟纤尘微障,无处著脚,即万理亦无作用处,所谓顺万事而无情也。
【译文】
圣人克服了四种毛病,这就是不凭空猜测、不绝对肯定、不拘泥固执、不唯我独是。做到这样,不仅纤尘微障无处落脚,即使万理也没法起作用,这就是所说的顺万事而无感情色彩。
四三
圣人胸中万理浑然,寂时则如悬衡鉴,感之则若决江河,未有无故自发一善念,善念之发,胸中不纯善之故也。故惟有旦昼之牿亡,然后有夜气之清明,圣人无时不夜气,是以胸中无无故自见光景。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