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三皇时代是道德世界,五帝时代是仁义世界,三王时代是礼仪世界。春秋时期是威力世界,战国时期是智巧世界,汉代以后是势利世界。
九
士鲜衣美食,浮谈怪说,玩日愒时,而以农工为村鄙。女傅粉簪花,冶容学态,袖手乐游,而以勤俭为羞辱。官盛从丰供,繁文缛节,奔逐世态,而以教养之迂腐。世道可谓伤心矣。
【译文】
读书人鲜衣美食,浮谈怪说,日日游玩,虚度时光,而认为农民工匠劳作粗俗鄙陋;女子傅粉簪花,冶容学态,袖手乐游,而以勤俭为羞辱;官吏随从众多,供给丰盛,繁文缛节,趋炎附势,而以教养为迂腐,这样的世道真让人伤心啊!
一○
喜杀人是泰,愁杀人也是泰。泰之人昏惰侈肆,泰之事废坠宽罢,泰之风纷华骄蹇,泰之前如上水之篙,泰之世如高竿之顶,泰之后如下坂之车,故否可以致泰,泰必至于否,故圣人忧泰不忧否,否易振,泰难持。
【译文】
人喜欢得要死的是安宁顺泰,人愁得要死的也是安宁顺泰。安宁顺泰的人昏庸懒惰,奢侈放肆。安宁顺泰的事废弛坠毁,松缓罢怠。安宁顺泰的风气纷华骄蹇。安宁顺泰之前如逆水而上,用篙划船。安宁顺泰的世道如高竿之顶,已达最高的尖端。安宁顺泰之后如下坡的车,下滑而不可止。因此说否可以致泰,泰也必至于否。所以圣人忧泰不忧否,否易振起,泰难持久。
一一
世之衰也,卑幼贱微,气高志肆而无上,子弟不知有父母,妇不知舅姑,后进不知有先达,士民不知有官师,郎署不知有公卿,偏裨军士不知有主帅。目空空而气勃勃,耻于分义而敢于凌驾。呜呼!世道至此,未有不乱不亡者也。
【译文】
世道衰败的时候,卑贱、幼小、低微的人就气高志扬而眼中没有尊长上级。子弟不知有父母,媳妇不知有公婆,后进不知有先达,士民不知有官师,郎署不知有公卿,偏将副将不知有主帅,这些人目空一切,野心勃勃,耻于以义行事而敢于凌驾尊长之上。唉!世道到了如此地步,没有不乱不亡的。
一二
节文度数,圣人之所以防肆也。伪礼文不如真爱敬,真简率不如伪礼文。伪文犹足以成体,真简率每至于逾闲;伪礼文流而为象恭滔天,真简率流而为礼法扫地。七贤八达,简率之极也。举世牛马而晋因以亡。近世士风崇尚简率,荡然无检。嗟嗟!吾莫知所终矣。
【译文】
节制修饰,限制数量,这是圣人为了防止恣纵放肆。虚伪的礼文,不如真心敬爱;真正的简慢轻率,不如有虚伪的礼文。虚伪的礼文还能够有个体统,真正的简慢轻率每每就要超越界限。伪礼文虽然内心傲慢,表面看来还恭敬,真正的简慢轻率就要使礼法扫地。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和八位达人,简率达到了极点,举世如牛马一般而晋因此灭亡。近世士风崇尚简率,行为放荡,毫不检点,唉!唉!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啊!
一三
天下之势,顿可为也。渐不可为也。顿之来也骤,骤多无根,渐之来也深深则难撼,顿着力在终,渐着力在始。
【译文】
天下的发展趋势,有顿时便可以有所作为的,渐进不可以为。顿之来,急速多无根。渐进的到来,深深则难以撼动。顿着力在于终结,渐进着力在于开始。
一四
造物有涯而人情无涯,以有涯足无涯,势必争。故人人知足,则天下有余。造物有定而人心无定,以无定撼有定,势必败。故人人安分,则天下无事。
【译文】
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物质是有限的,而人的欲望却是无限的,以有限对无限,势必导致相争,如果人人都能知足,天下就会充裕。大自然给予的物质财富是有限的,而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以无限动摇有限,也势必导致失败。如果人人安分,天下就会太平无事。
一五
天地有真气,有似气,故有凤凰,则有昭明,有粟谷,则有稂莠,兔葵似葵,燕麦似麦,野菽似菽,槐蓝似槐之类,人亦然。皆似气之所锺也。
【译文】
天地之间有真气,有似气,所以有凤凰就有和凤凰相似的昭明鸟,有粟谷就有和其相似的稂莠这样的杂草,兔葵和葵很相似,燕麦和小麦很相似,野豆很像豆,槐蓝很像槐,都是相似的情况。人也是这样,都是由于聚结了相似之气的缘故。
圣贤
一
孔子是五行造身,两仪成性。其余圣人,得金气多者,则刚明果断,得木气多者,则朴素质直,得火气多者则发扬奋迅,得水气多者,则明彻园融,得土气多者,则镇静浑厚,得阳气多者,则光明轩豁,得阴气多者则沉默精细。气质既有所限,虽造其极,终是一偏的圣人。此七子者,共事多不相合,共言多不相入,所同者大根本大节目耳。
【译文】
孔子的身躯是由金木水火土五行造成的,其本性是由阴阳两仪铸成的。其他的圣人,得金气多的,就刚明果断;得木气多的,就朴素质直;得火气多的,就奋发激昂;得水气多的,就明稳圆滑;得士气多的,就镇静浑厚;得阳气多的,爽朗豁达;得阴气多的,就沉然细心。气质天生有限,虽然造化很高,也只是偏重于某一方面的圣人,这七种人,在一起共事,多有不合,所言多不相同,而所同的是最基本的态度和主要的方面。
二
孔、颜穷居,不害其为仁覆天下何则?仁覆天下之具在我,而仁覆天下之心,未尝一日忘也。
【译文】
孔子、颜回一生穷困,但并不因此而妨碍他施仁爱予天下,为什么呢?施行仁爱的本领在于自己,而且仁爱天下之心,则一时一刻都不可忘记。
三
圣人不落气质,贤人不浑厚便直方,便着了气质色相;圣人不带风土,贤人生燕、赵则慷慨,生吴、越则宽柔,就染了风土气习。
【译文】
圣人不坠入气质之性之中,贤人的性格不是浑厚便是耿直方正,这便沾染了气质的色相。圣人不带风土气习,贤人生于燕赵之地则慷慨激昂,生于吴越之地则宽厚温柔,这就是沾染了风土气习。
四
性之圣人,只是个与理相忘,与道为体,不待思,惟横行直撞,恰与时中吻合。反之,圣人常常小心,循规蹈矩,前望后顾,才执得中字,稍放松便有过不及之差。是以希圣君子心上无一时任情恣意处。
【译文】
天生的圣人,只是个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天理,与道融为一体,不用思维就横行直撞,而恰恰与中道相合的人。依靠后天修养而成的圣人,常常是小心谨慎,循规蹈矩,前望后顾,才掌握了中道,稍一放松,便出现过或不及的错误。因此,希望自己能修养成为圣人的那些君子,心上一刻也不要有任情恣意的地方。
五
圣人一,圣人全,一则独诣其极,全则各臻其妙。惜哉至人有圣人之功,而无圣人之全者,囿于见也。
【译文】
圣人专一,圣人全备。专一就能达到终极境界,完备就能各达到妙处。可惜的是,至人达到圣人的终极境界,却没有圣人全面。这是由于为成见所限。
六
所贵乎刚者,贵其能胜己也,非以其能胜人也。子路不胜其好勇之私,是为勇字所伏,终不能成个刚者。圣门称刚者谁?吾以为恂恂之颜子,其次鲁钝之曾子而已,余无闻也。
【译文】
刚的品德所以可贵,可贵在于用刚来战胜自己,并不是用刚来战胜别人。子路不能战胜自己好勇的缺点,被“勇”字所屈服,最终也没有成为刚者。圣人门下能称为刚者的是谁呢?我以为信实恭顺的颜渊可称为刚者,其次只有笨拙迟钝的曾参而已,其他的就没听说了。
七
天下古今,一条大路,曰大中至止,是天造地设底。这个路上,古今不多几人走,曰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其余识得底,周、程、张、朱,虽走不到尽头,毕竟是这路上人,将这个路来比较古今人,虽伯夷、伊惠,也是异端。更那说那佛、老、杨、墨、阴阳、术数诸家,若论个分晓,伯夷、伊惠是旁行底,佛、老、杨、墨是斜行底,阴阳、星数是歧行底,本源处都从正路起。却念头一差,走下路去,愈远愈谬,所以说异端言本原不异,而不言发端异也。何也?佛之虚无,是吾道中寂然不动差去,老之无为,是吾道中守约施博差去,为我是吾道中正静自守差去,兼爱是吾道中万物一体差去,阴阳家是吾道中敬授人时差去,术数家是吾道中至诚前知差去,看来大路上人,时为佛,时为老,时为杨,时为墨,时为阴阳术数,是合数家之所长,岔路上人,佛是佛,老是老,杨是杨,墨是墨,阴阳术数是阴阳术数,殊失圣人之初意,譬之五味不适均,不可以专用也,四时不错行,不可以专令也。
【译文】
天下古今的一条大路,叫做大中至止,这个路是天造地设的。在这条路上走的,古今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这几个人就是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颜渊、曾参、子思、孟子。其余知道的,有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虽然没有走到尽头,毕竟是这条路上的人。用这条路来比较一下古今的人,即使是伯夷、伊尹、柳下惠,也是异端,更不要说那佛、老、杨朱、墨翟、阴阳、术数各家了。如果再仔细分析,伯夷、伊尹、柳下惠是在大路旁边行走的,佛、老、杨、墨是斜行的,阴阳星术是歧行的。本来的出发点都是从正路开始的,却因为念头一差,走下路去,便愈远愈谬。所以称作异端,是说本源不异,出发以后就不同了。为什么这么说呢?佛教的虚无,就是从儒家的寂然不动差出去的;老子的无为,就是从儒家的守约施博差出去的;杨朱的为我,就是从儒家的正静自守中差出的;墨子的兼爱,就是从儒家的万物一体中差出去的;阴阳家,是从儒家的敬授人时差出去的;术数家,是从儒家的至诚前知差出去。看来走在大路上的人,有时为佛,有时为老,有时为杨朱,有时为墨翟,有时为阴阳家,有时为术数家,是综合了众家之所长。而岔路上的人,佛是佛,老是老,杨是杨,墨是墨,阴阳术数是阴阳术数,背离了圣人当初的意愿。就好比甜咸苦辣酸这五味没调好,不能备用。又好比春夏秋冬四季不分别先后来临,不能成为季节。
八
圣人之道不奇,才奇便是贤者。
【译文】
圣人所讲的道理,并不猎奇;一旦猎奇便不是圣人,而是贤人了。
九
战国是个惨酷的气运,巧伪的世道,君非富强之术不讲,臣非功利之策不行,六合正气,独钟在孟子身上,故在当时,疾世太严,忧民甚切。
【译文】
战国时代,气运惨酷,世道虚伪,君主除力行富国强兵的方法之外,别的什么也不说,臣子除追求功利之外,别的什么都不顾。这时天地正气,全都集中在孟子一个人身上。因此,他在当时,疾愤世道太严酷,深为民众担忧。
一○
清任和时,是孟子与四圣人议定的谥法,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是子思作仲尼底赞语。
【译文】
清、任、和、时,是孟子对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这四位圣人做出的评价。“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这是子思称赞孔子的话。
一一
圣贤养得天所赋之理完,仙家养得天所赋之气完。然出阳脱壳,仙家未尝不死,特留得此气常存。性尽道全,圣贤未尝不死,只是为此理常存。若修短存亡则又系乎气质之厚薄。圣贤不计也。
【译文】
圣贤把上天赋予他们的理修养得完全,仙家把上天赋予他们的气修养得完全。然而仙家修得出阳脱胎,但也未尝不死,只是留得上天赋予他们的气常存罢了。圣贤只能做到尽自己的本性使天道更为完备,圣贤也未尝不死,只是上天赋予他们的理常存罢了。至于寿命的长短、生命的存亡,又在于气质的厚薄,圣贤是不放在心上的。
一二
贤人之言,视圣人未免有病,此其大较耳。可怪俗儒,见说是圣人语,便回护其短,而推类以求通;见说是贤人之言,便洗索其疵,而深文以求过。设有附会者,从而欺之,则阳虎、优孟皆失其真,而不免徇名得象之讥矣。是故儒者要认理,理之所在,虽狂夫之言,不异于圣人。圣人岂无出于一时之感,而不可为当然不易之训者哉?
【译文】
贤人的话和圣人比较,不免会有毛病,这是从整体上来说的。奇怪的是那些俗儒,只要听说是圣人的话,便想方设法护短,类推句求,来说明其正确。听说是贤人说的话,便想方设法吹毛求疵,旁征博引,来证明其错误。假使有喜欢搞附会的人想欺骗人,因为阳虎貌似孔子,优孟貌似孙叔敖,如果按名认人,就难免会认错人而受到别人讥笑。因此儒者要认理,只要有理,即使是狂夫的言论,也和从圣人口中说出的一样。难道圣人就没有因一时有所感动而说出不能成为千古不变之训的言论吗?
一三
尧、舜功业如此之大,道德如此之全,孔子称赞不啻口出。在尧、舜心上有多少缺然不满足处。道原体不尽,心原趁不满,势分不可强,力量不可勉,圣人怎放得下?是以圣人身囿势分,力量之中,心长于势分、力量之外,才觉足了,便不是尧、舜。
【译文】
尧、舜的功业如此之大,道德如此之全,孔子对他们的称赞不绝于口。但是在尧、舜的心中还有不少对自己感到不满意的地方。道,原本是体会不尽的;心,原本也是不会满足的。有时是形势不允许,有时是力量做不到,圣人怎能完全满足呢?因此圣人只能身处于势分力量之中,而心向往于势力之外,才觉得满足,便不是尧、舜。
一四
伊尹看天下人,一个不是可怜的,伯夷看天下人,一个不是可恶的,柳下惠看天下人,一个不是可与的。
【译文】
在伊尹看来,世上的人都是可怜的。在伯夷看来,世上的人都是可恶的。在柳下惠看来,世上的人都是可以教化的。
一五
浩然之气孔子非无,但用的妙尔。孟子一生受用全是这两个字。我尝云:“孟子是浩然之气,孔子是浑然之气。浑然是浩然的归宿,浩然是浑然的作用。惜也,孟子未能到浑然耳。”
【译文】
孔子不是没有浩然之气,只是运用的巧妙而已。孟子一生所受益的就是浩然这两个字。我曾说:“孟子是浩然之气,孔子是浑然之气,浑然是浩然的归宿,浩然是浑然的作用。可惜的是,孟子一生最终也未能达到浑然的地步。”
一六
圣学专责人事,专言实理。
【译文】
圣学专门责成世上的人事。专门讲实际的道理。
一七
二女事舜,所谓书不可尽信也。且莫说玄德升闻,四岳共荐,以圣人遇圣人,一见而人品可定,一语而心理相符,又何须试?即帝艰知人,还须一试,假设舜不能谐二女,将若之何?是尧轻视骨肉,而以二女为市货也,有是哉?
【译文】
史书记载,尧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舜,来观察他处理家庭事务的才能。这就是人常说“书不可尽信”啊!且不说舜内在的美好品德尧早已知道,管理四方诸侯的官吏也共同推荐。退一步说,圣人遇到圣人,一见面就可看清对方的人品,一说话心就相通,又何需试验呢?即使尧不善知人,还需要试验,如果舜与尧的二女不能和谐相处,那该怎么办呢?这样做,是尧轻视自己的骨肉,而以她们作为交换条件了,能有这样的事吗?
一八
自古功业,惟孔、孟最大且久。时雍风动,今日百姓,也没受用处,赖孔孟与之发挥,而尧、舜之业,至今在。
【译文】
自古以来,建功立业,唯有孔子,孟子为最大且最久,时代在变化,今日的百姓没有受用的地方,全赖于孔子、孟子的发挥,而尧、舜的业绩,于今犹存。
一九
尧、舜、周、孔之道,如九达之衢,无所不通;如代明之日月,无所不照,其余有所明必有所昏,夷尹、柳下惠昏于清任和,佛氏昏于寂,老氏昏于啬,杨氏昏于义,墨氏昏于仁,管、商昏于法,其心有所向也,譬之鹘鸼知南,其心有所厌也,譬之盍旦恶夜,岂不纯然成一家人物,竟是偏气。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