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十年间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世上能如严黄等这般苟且偷生的,实已屈指可数。众人自然明白到,自己的亲朋已然凶多吉少。只是一来没有证据表明亲朋遭逢不测,也就可自欺欺人,暂得片刻心安;二来是谁都害怕丢了这自欺欺人的本钱,故每每谈及此节,亦皆如梅若虎这般,话语间总透露着对亲朋尚在人世深信不疑的态度。
这时,吕湘英看着陈华声:“陈老,我们之中就数你年纪最长,阅历最丰富。你就说说想法,给大家一点意见吧。”
“我的看法就只有六个字噻,”陈华声伸出左手,竖起姆指与小指,摆出个“六”的手势,“团结就是力量。在你昏迷的这三天里,小严已经找我们谈过。他的意思是,我们跟他们最好能组织到一块,因为分散的话很容易被那些假鬼子逐一击破。”他环顾了一下,见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才接着往下说,“但组织到一块也有组织到一块的困难噻。我们七个人,端起枪是七个兵,但吃起饭,也是七张嘴。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先解决这吃的问题噻。”
“吃起饭确实是七张嘴,”不料汤兰冷笑着说,“但端起枪却只有六个兵和一个累赘。”众人都知道她又在讽刺吴翠莺,但在陈华声听来,却以为是在讽刺他这个独臂老头儿,一时气红了脸,说不出话。
吕湘英正要一笔带过这话题,吴翠莺却接上了口:“汤小姐说得没错。”众人见她竟赞同汤兰的说法,均感讶异,就连汤兰自己也觉得出奇。“拿起枪确实是六个兵一个累赘,”但她的话显然没有说完,“但吃起饭来却不止七张嘴——”她的目光飘向汤兰,“而是有十张。”
众人这才明白她是话里有话,只三言两语,就毫不费吹灰之力把汤兰的嘲讽挡了回去。
“这好办的很。”汤兰阴笑着说,“往后咱们实行按劳分配制度,多干活的多得,少干活的少得,厶干活的厶得。”
吴翠莺故作一脸遗憾,拍了拍陈华声的肩膀,深深叹了一口气:“老伯,那你以后怎么生活?我都替你担心呀。”陈华声脸如死灰,却又无言以对。
汤兰这才知道自己言语间无意伤害了陈华声,心中颇感歉疚,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冷笑瞪着吴翠莺:“厶想到你这臭婊子在那富豪姘头身上学了不少东西,这招‘借刀杀人’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她一直冷嘲热讽吴翠莺参加“释阋”计划是中了那富豪借刀杀人之计,吴翠莺却恨极她以这种观点去解读自己与富豪的真爱,当下勃然大怒,霍然就想站起,浑没想到牵动了脚背的伤口,痛得她“啊”的一声,摔坐下来,破口大骂。“干你娘,你个死三八,生个儿子没屁PY眼!乐个夹塞贵(你个吃屎鬼)!”随后叽哩呱啦一大堆台湾闽南腔骂个不停。
潘德念早就看不惯吴翠莺,见她口沫飞扬,心中不胜其烦,当下也加入骂战:“你有完没完啊?能不能说人话啊?你以为就你一个会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吗?喔丢雷果搂哞啊!(我操你妈的)”其实潘德念曾为人师表,修养虽不算高,但自问尚有,平素可谓唇边不沾半个脏字。但自从在“逐日”号上首次醒来至今,他就颇看不惯这个心胸狭窄、不懂感恩,时常挑弄是非的女人,再加之想到与自己订下私约的女学生可能今生再也无缘相见,心情糟糕得无以复加,一骂起来便不择言辞。
“你个死人小白脸,臭单眼!你以为我真听不懂吗?我才丢雷搂哞啊!”
“你丢?你拿什么丢?我噗乐阿嬷可是货真价实,我不光能噗乐阿嬷,连你也噗了你信不信?”
眼看二人骂不绝口,吕湘英也怒了。“吵什么吵!”他厉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吵?”吴潘二人见他发火,当即收敛,不再言语。
“你们是搞不清状况还是怎样?现在连饭都吃不饱了,有力气吵架,不如……”吕湘英本想训他们一顿,年沐盈却拽他衣摆,冲他使眼色。他当即会意,回头看去,见严黄和矮子正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
吕湘英知道他们已经听见自己这边窝里斗,只觉面目无光。谁料严黄走到众人跟前,神色凝重,貌似对方才各种谩骂浑然不觉。
“各位,”他的目光在梅若虎等人脸上仔细打量,似要寻找什么蛛丝马迹,最后回头看着吕湘英。
“出事了。”
一个男人,陈尸在轨道旁的值班室内。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尸体身上也没有致命伤,从僵化程度来看,至少死了三天。而三天前,正是吕湘英等人刚回地球的时候。死者是个无亲无故的人,叫孙祖灯,三十二岁。而发现尸体的,是当值的巡逻员,叫冼永,二十九岁。
严黄提着手电,照着地上这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仔细解读着它遗留的动作和表情。死者的眉头锁得比银行保险库大门还要紧,却始终关不住那倾泄一脸的扭曲与痛苦;他十指屈曲成爪,僵硬在胸前,脖子上留有清晰的但不足以致命的指甲痕,仿佛他在临死之前要撕开自己的咽喉;右腿因挣扎过度而反屈到臀部,但左腿却蹬得老直;他甚至有过咬舌的行为,似乎是想透过咬舌的痛楚来分摊更为剧痛的感觉。
严黄观察良久,终于无奈地垂了下了头。“怎么死的?”他问。
一名看不清样貌的女子戴上塑料手套,将食中二指伸进死者的咽喉,抠了两下,再拔出手指,指尖带着些许黏稠物。她提起电筒,照着黏稠物细细观察。透过灯光,才见这女子约莫二十六七,相貌姣好,体态丰盈,只是头发剃得跟劳改犯似的。“中毒。”她用沙哑得几乎能把嗓子磨碎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站在一旁的吕湘英不由得暗自一愣,心想这女子是不是习惯用排气管来抽烟,嗓子怎能哑到那种程度?
女子又凑上鼻子,对着死者半张不合的嘴巴深深吸了两下。吕湘英看着,脸当场就塌了。这陈尸的值班室闷热局促,腐尸味本就浓烈得喷一百瓶空气清新剂也难已去除,而死者口腔的气味想必更加精彩绝伦。他完全不敢想象,这一闻之下,会有多醒脑提神、舒经活络。
可是女子浑没当一回事,反而有点意犹未尽,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嗅闻。然后颔首舐唇,像是刚品了一瓶特级红酒的样子,说不出有多滋味。最后,她将指间的黏稠物统统擦在死者的衣服上:“氰化钾。”
严黄眉头皱得更厉害,嘴里反复念叨着“氰化钾”三字,目光缓缓望向身后的吕湘英。女子顺着严黄的目光,提起电筒照来,眉毛扬起:“原来是你。伤口好些了吗?”
“还好。”吕湘英侧脸避过刺眼的灯光。女子反过电筒照着严黄的脸,一字一字问道:“你叫他来的?”严黄点了点头:“吕船长,这位尤凤仪小姐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们这里的外科医生,你的伤就是她帮你处理的。”吕湘英“哦”了一声,说道:“感激不尽。”
“严格来讲我是一名法医。”尤凤仪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碎成十块八块的死人我都缝合过,你那点小伤就别感激前感激后了。”她朝严黄抬了抬下巴,指着尸体说:“他是不是跟你们一起行动的?”严黄盯着吕湘英点头:“是的。”
尤凤仪也把目光转向吕湘英:“那也没理由自杀。”吕湘英见他们每说一句话都朝自己看一眼,心中纳闷,便问:“什么行动?”
“你们返回地球前,不是跟一个自称是什么海军基地的人联系过嘛。”严黄说,“你们的通讯,被我们截获监听了。一来你们的降落地点离我们不远,二来我们不想又多冒出几个傀儡,所以才会冒险去营救你们。而他,”严黄指了指尸体,“就是我们营救队里的其中一员。”
“那他为什么要服毒自杀?”吕湘英大惑不解。
“谁说他自杀的?”尤凤仪抿着唇说,“他是被谋杀的。我们这里才没有氰化钾让他吃呢。”
“你刚才不是说他自杀的吗?”吕湘英更感困惑。
尤凤仪并未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只看着严黄:“他知道那些事吗?”
“大概给他说了一下。”
尤凤仪这才说:“从我们的角度来说,他确实是自杀;但从死者的角度上说,他却是被谋杀的。因为吞下毒药并非是他本人的意愿,而是受脑子里的另一个意识所驱使。”
“另一个意识?”吕湘英眉头半紧,“你是指他被拍照了?”
尤凤仪点着头:“没错。他被拍照之后,行为与思维全由另一个意识掌控,就像是患了多重人格一样。只是这多出来的人格,并非自然而生,而是透过那相机,被人为强行塞进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