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凡有灵性之物,皆有“家”的概念。
鸟筑巢,鼠刨洞。不管横跨多少物种,“家”始终在这个星球上繁衍不息。
然而,“家”并非一劳永固。鸠占鹊巢之事,每每发生在毫无征兆之间。
自那天我族家园被夺,磨难便随我族形影不离长达百万年之久。我们的世界从此自光明走向黑暗,从温暖步入寒冷,从快乐变作恐惧。最后只能在漆黑深处翘首仰望人类每天歌舞升平。
尽管我们颓废过,失望过,痛苦过,挣扎过,但我们最终凭藉自己的努力,在危难四起的环境中活了下来。
我们挣脱了时日的囚牢,拒绝成为历史的弃子;
我们踏浪而来,愤怒的巨浪将清洗人类遗留下来的污秽。
待一切肃清涤尽,我族得以再度仰望太阳,一切将仍是旧时模样。
==========人物皆非==========
悠扬的钟声伴着清凉的微风,洗脱了盛夏的酷热;树影随风婆娑,剪碎了正午的阳光。腼腆的青年并腿坐在复旦大学足球场旁边的看台,大腿上放着本《宇宙的琴弦》,手捧着一个圆形的铝盒饭,边读边吃午饭。
饭盒里的菜色很简单,只有一味农家小炒肉。但湘菜有一大特色,就是味重好下饭。而且,从青年的神情看来,只要读着那本《宇宙的琴弦》,他似乎并不介意自己在吃些什么,甚至不介意周围所发生的事,所以当他听见有人大喊“小心”的时候,他足足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并依依不舍地从书中抽回注意力往叫喊声方向望去。
为此,他付出了一盒饭菜的代价——一个时速近百公里的足球,重重砸在他的脸上,并反弹打落他的饭盒。
饭菜倒了一地,足球“咚咚”数下,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没有人上来跟他道歉,他也不知道这球是谁踢过来的。
“哥们儿,你没事吧?”
“不碍事。”他揉着眼睛回应道。
“那劳你把球给送一下。”
“好的。”他把足球踢回球场,便把书挟在腋下,准备收拾一地狼藉的饭盒——他的潜意识就没舍得把书放下。
看着倒盖在地上的饭盒,他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那盒饭菜他才吃了不到三分之一。他拾起饭盒正要清理,不料饭盒里的景象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大脑像突然被电了一下似的。那是两颗粘在盒底的米饭,一颗在靠近盒底圆心的位置,另一颗在盒底边缘。他想着:如果以两颗米饭与盒底圆心的距离作半径,然后用同一个力在同一个位置将盒饭旋转一周,两颗米饭会在同一时间回到初点,并围着饭盒圆心绕了两个周长不同的圆。如此一来,粘在盒底边缘的那颗米饭用了同样的时间和力,却走了比另一颗米饭更远的距离。
同理——他举起饭盒在足球场前比划了一下——如果这个饭盒有足球场那么大,一颗米饭在中圈线,而另一颗在角球弧,如此将饭盒旋转一圈,中圈线上的米饭充其量只围着中圈转了一周,但角球弧上的米饭已围着整个足球场绕了一圈。那么,如果这个饭盒有太阳系,甚至是银河系那么大呢?
倘若引力可以看作一条条被天体自转收绞的弦,那会不会存在着一种技术,可以让物体紧紧攀附在极遥远的天体的弦上,使两者形成类似饭盒与米饭的关系,从而借助天体自转的力而进行空间旅行?谁又能够想象,有人在两万五千光年外的空间——譬如银心——攀附在地球收绞的弦上,然后只需地球自转一周的时间,他便在太空中画下一个直径五万光年的圆。
他抬头缓缓闭上双眼,沉浸在一厢情愿的幻想中,思绪早已穿出大气层,在广袤无垠的太空中任意驰骋。
没有人会统计自己一生中曾胡思乱想过几次,也没有人会理会这些幻想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那都不过是一座座在时间巨浪面前不堪一击的沙雕。但不知为何,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看着四周血一样红的预警灯,听着让人心神具颤、如惨叫一般的警报,他竟没由来地想起了这件事。然而很快,他就被预警灯和警报拉回了现实,只是这个现实所包含的信息让他有点应接不暇。
吕湘英首先察觉到,自己不再被引力吸附在甲板上,“逐日”号重新进入无重状态;接着——他对此十分震惊——原本悬挂在“逐日”号滑行方向的左前方、五个天文单位外的太阳不见了!他目光沿着两边舷窗来回寻看,却仍然没有找到这个星系的主人。
然而这些都并非当务之急,预警灯和警报一直在向他昭示着某件如果他不尽快处理就会大祸临头的事。他飞快地滑到控制台前,导出警报内容。在内容导出期间,他还发现三个为引力系统供电的变压器已尽数烧毁,就连引力系统本身也烧毁了,只留下一个让他心有余悸的数字——“逐日”号内部重力峰值曾在不足0.1秒的时间内达到19G,并在一瞬之间因引力系统烧毁而剧降至零,幸好维时甚短,否则整艘船都会被重力扭成一堆废铁。他简直不敢相信,一艘小小的行星际旅行飞船的引力系统,会在极限过载之下产生几近于太阳的引力,这或许就是弦理论的科学力量。
他实在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感到庆幸,但与此同时,如饱蘸了鲜血一样的警报内容,亦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两个倒计时,其中一个显示“未知”,另一个则还有两分余钟。这不是什么自爆系统的倒计时,前者是变向预警,说明“逐日”号航道前方有障碍天体,需要变向绕过,但由于电压过低,导航系统只剩下红外测障功能,因此无法计算障碍天体的直径,变向就成了未知项;而后者是减速预警,说明如果“逐日”号在预警结束前仍未进行减速,则过后即使全功率减速,亦无可避免地与障碍天体相撞。至于这障碍天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残疾似的导航系统没有给出任何说明,那可以是一颗行星,也可以是一颗卫星,甚至是一堆太空垃圾。
此外,还有另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粒子计量仪所显示的带电粒子空间占比仅剩下不足百分之三。换言之,全船设备可以正常启动了。但这同时说明了一个残忍的事实:在他昏迷的那段期间,“逐日”号可能已经滑到不知哪里去了。最近的猜测,该是土星轨道附近。这该是多远?他一时半刻算不出来,也没心思去算。
反正再也回不去了。
他本想长痛不如短痛,让“逐日”号就此撞向那个挡在前面的天体上。但他素来喜欢挣扎到最后的本性不容许他这么做。如今,最后减速点已进入了两分钟倒计时,预警灯闪烁得更快,警报响得更凄厉。他立即把电压提高,为推进器的氘核聚变反应堆加热,并将动能输出从船尾转向船头。如果电压足够高,加热过程需要大约九十秒。趁着这段时间,他把导航系统也重启了一遍,算上启动和加载,大概需耗时四十五秒。
接着,他先后将五名试航员挨个挨个送到驾驶座上,并为他们系好安全带。他不知道经历了重力事故之后还有多少人能活着,也来不及去逐一检查,所以只能先默认他们都还活着并安置好,否则全功率减速会让他们以每秒两百千米的速度撞死在船舱之中。
然而问题总是在最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驾驶舱的座位只有六座,但他们却有七个人。现在五名试航员都已安置好,那剩下的一座就只能在他与年沐盈之间作出选择,或者放弃其中一名试航员,腾出位置让给年沐盈。
正在他犹豫间,控制台上的推进器启动杆亮起了绿灯,这是驾驶舱中唯一不是红色的东西,说明氘核反应堆已经完成加热并随时可以进行核聚变。与此同时,警报突然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电子混合声音,并向全船宣告,最后减速点进入一分钟倒计时。
突如其来的安静使他感到耳膜发胀,他的目光在五名试航员平静的脸上掠过。
“进入五十秒倒计时。”预警系统已开始进行每十秒递减播报。
就算救得了“逐日”号,也救不了船上的人,大家最终还是难逃一死。那么选谁先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进入四十秒倒计时。”
最公平的做法就是让“逐日”号撞毁,这样就不用瞎操心了,搞不好他们本来就已经死了,自己还傻乎乎地为了六具尸体在纠结。
“进入三十秒倒计时。”
不!不!不!就算是死,也得为大伙留个全尸。
他连忙将年沐盈送上最后一个座位——舰桥上的船长驾驶座——然后为她系上安全带。
“进入二十秒倒计时。”
他正要推起推进器启动杆,不料屏幕上的一组数据从他的余光溜进他的大脑。他像被人在耳旁敲了一响锣似的,几乎要弹起来,一面大叫着“不可能”,一面抱着屏幕死死地盯着。
那是导航系统重启后给他传回来的障碍天体的数据——天体赤道直径:三千四百七十六千米!
他说的“不可能”并不是对天体直径的惊讶,而是这个天体不可能出现在土星的轨道上,同时“逐日”号也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天体的轨道上。三千四百七十六千米,这一数据对于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把目光移向风窗上,一个灰白色的、满布陨石坑的天体缓缓升起,瞬间就遮挡了整个风窗。
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