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甭救了,”她仍带着两分酒意,“你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离去吧!”
吕湘英一言不发,甩开她拉扯着自己的手,继续为梅若虎人工呼吸。年沐盈再上前阻拦他,不料他挣脱间反手一掌,结结实实打了她一耳光,直把她扇到甲板上又弹到半空,连她的酒意也一同扇没了。两人当场愣了,连旁边的潘德念也跟着不知所措。
“对不起,”吕湘英面带歉意地说,“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正要继续施救,年沐盈却当头浇他一盆冰水。
“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吗?”
吕湘英僵住了。
“你自己瞧瞧!”年沐盈指着舷窗,“太阳至少还在五个天文单位之外,那是七亿多千米啊!你再看看这个——”她又指着粒子计量仪,“百分之九十二!就算我们能活着穿出太阳风,飞船都过了返航点了!你救我干嘛?你救他们干嘛?”
吕湘英没有回应她,只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为梅若虎施救,几番努力,终将梅若虎救醒。
那边潘德念看着汤兰如同老鼠拉龟,无从下手。正惆怅间,吕湘英一手将他推开,让他去救陈华声,而自己则抱着汤兰的胖脑袋,一嘴吻了下去。眼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醒来,年沐盈质问吕湘英:“你把他们救回来,是为了告诉他们,‘嘿,咱们过不多久就得死了’,是吗?”
“我不能说你的观点错误,”吕湘英说,“但同时我也不敢苟同。”他看着仍昏昏沉沉的梅若虎、早已冷静下来的汤兰、咳嗽不止的陈华声和还在昏迷中的吴翠莺,“各位,救醒你们或许是一件错事,或许会让你们更加痛苦。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我相信我们能回到地球的前提下而做的。我只是不希望,万一我们真的能回到地球,我们当中会有人因为绝望、放弃求生而死在船上。我们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不顾一切求生的路上。”
“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们能回到地球?”质疑他的还是年沐盈。
“没凭什么,这仅仅是一股信念。”
“吕副船长,”年沐盈激动地说,“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么强的信念,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么高的觉悟,你能不能别老把自己的观念强加在别人身上!他们有权力选择自己离开人世的方式,他们唯一不要的就是痛苦,你凭啥替他们作主?那只是你的信念!”在场只要清醒的人都听得出,年沐盈这番言辞之中,隐含着某种个人情绪的发泄,或者说是作为曾经的妻子对曾经的丈夫的某种控诉。唯独潘德念没有听出什么端倪,因为他还不知道吕年二人之前的关系。
“是吗?”吕湘英自然听得出她话里有话,回头逼视着她。潘德念因为不知情,正想当一回和事佬:“其实……”
“你给我闭嘴!”吕湘英冲他大喝着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把这些四处乱飘的酒袋给收拾干净。”回头又冲年沐盈说:“你说得倒是义正辞严,我倒想问问,是谁把供氧设备的闸门给关了?你关的时候,有问过他们是想安乐地死,还是挣扎着活吗?”年沐盈顿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你当然不会问,”吕湘英接着说,“你也从来不会问。你永远只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永远只会自作主张。我太了解你了年沐盈,我了解你如同我了解自己的一双手。你没经过他们的同意就擅自断氧,你这不是帮他们,而是在谋杀他们,就像你当年对我们的孩子所做的一样!”
当吕湘英把话说完,四周已陷入一片死寂。若不是这片死寂,人们几乎就忘了自己仍身处太空之中。正在收拾酒袋的潘德念直到此刻才知道二人还有这层关系。
吕湘英往周围看了一眼,然后不由得冷笑一声:“看来把救生囊开走的正是你丈夫了。他故意把我困在舱外,已经涉嫌谋杀了,所以就算救生囊能载三人,他都只一个人走,把你们这帮目击证人留在这里等死,以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哈哈……年沐盈,你看看潘先生。他的一只左眼瞎了,左耳也可能聋了,这可都是拜你爱人所赐的。”
“你说够了没有?”年沐盈气得胸口一颤一颤的,就算穿着航天服也看得出来,“那个人已经跟我没有……”话音未完,已听见潘德念一阵惊呼。原来他在收拾的过程中,不小心按下了气动推进,整个人顿时失了平衡,朝控制台撞了过去。
吕湘英连忙滑过去扶他,但他还是快了一步撞上控制台。只听见系统两声报信,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指令,随后在所有人毫无准备的时候,一股强劲的引力将他们重重拉在甲板上。
吕湘英在半空中摔下,若不是穿着航天服,恐怕得摔断两条肋骨,而他当时离甲板只是区区米余高,可想这突如其来的引力之大。他想从甲板上爬起来,不料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脸转向控制台。
这不看倒好,一看猛吓一跳。原来潘德念在撞上控制台时,竟将“逐日”号十二个总变压器中的三个的电压提至最高,并同时向位于“逐日”号船腹内舱的引力系统供电。“逐日”号的引力并不像太空空间站那样,靠离心旋转所产生。它整个引力系统,都是建立在弦理论上的产物。形象地说就是将引力看成无数条弦线,而“逐日”号的引力系统就是一个线轴,在旋转的过程中收绞来自全宇宙的弦线,从而使力由外往内运动。
根据这套理论,人们甚至可以将天体看成一个个线轴:一方面,宇宙膨胀在收绞原本缠绕在天体的弦线使其自转,就像拉动线轴上的线,线轴自然会转动;而另一方面,天体的自转又在收绞来自宇宙中的弦线而产生引力。在这一收一放的过程中,形成相对平衡的状态,如果任意一方失衡——宇宙膨胀过快或天体质量过大——天体要么就被撕开,无法形成星系,要么就会引力坍缩,最终变成黑洞。
可想而知,“逐日”号上的人无不被引力紧紧吸附在甲板上,就是因为船上的“线轴”被过载运行。如长此下去,“逐日”号的船身将无法承受这股引力,一场微型的引力坍缩,就会发生在这艘祸不单行的飞船中。
吕湘英如今已是无能为力,只祈求变压器赶快烧毁,好让引力系统停下来。他看着控制台上的重力计,上面显示着“5G”的重力,亦即是地球的五倍。换言之,如果现在在“逐日”号上放个体重计,原来只五十公斤的人,就会被称出两百五十公斤的重量,无论是皮肤、肌肉、血管、骨骼,以及各大小脏器,无不需要承受原来五倍的重力。当身体中连每个细胞都重了五倍,任何人都已不可能用适应了地球重力的力量去控制自己的身体。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其中一个为引力系统供电的变压器烧毁了,但剩余两个仍使引力系统过载。到目前为止,吕湘英也不确定人在多少重力下仍能生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重力在不断上升,从五倍升至六倍,然后是七倍、八倍。这时,驾驶舱的舱穹出现了折弯,一颗用作固定舱顶内饰的螺丝钉掉了下来,落在吕湘英的面前,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尖锐的一端竟扎入甲板约半公分。他完全不敢想象如果这颗螺丝钉落在自己头上,会发生什么事。
随着驾驶舱昏暗的灯光一闪,第二个变压器也烧毁了。但是重力指数已是十倍!吕湘英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快被压碎,连手指都抬不起半根,全身血液至少有一半被重力吸引聚集在胸腹之处。所有人无不声嘶力竭地狂叫着,使整艘飞船活像一座充满惨叫的刑房。
“不要放弃!”吕湘英大叫着,“不要放……”话没说完,胸腔最后一口气也被挤了出来,随即两眼翻白,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