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啊,事情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霍竞凯接着说,“在我刚升初中的那一年,也就是二零三七年。没错,就是那一年。有一天,我爸和几个同事在家里聊天,没成想让我听见。内容大概是说,他们收到了一个任务通知,说是要统计什么来着,结果统计报告出来之后,他们被严令不准向外界透露。他们是在商量要不要铤而走险,向全社会公布那份报告,还说国外好像也有类似的报告,如果联合国外的科学家一起公布,会更有说服力。结果呢,直到事变的那一年,这个报告也没有见天。”
“那是什么报告?”梁叔不禁眼前一亮。
“你先别插话,听故事得留点悬念才精彩。”霍竞凯见他来劲了,多少有点满足,“接着没过一个星期,我爸就死了。是不是很套路?知道关键信息的人都活不久,哈哈。再之后,一帮自称是国家安全部的家伙突然闯进我家,把我爸平时工作的电脑,文件,一股脑儿全部收走了,说是我爸的工作涉及很多机密,如今人不在了,这些机密就得交回国家管理。但是,跟我爸开会的那几个人,却都安危无恙。他们都有出席我爸的追悼会,可一个个看起来都很那个……那个……那个成语怎么说?就是看起来都很害怕的样子。”
“惶恐不安?”
“不是。”
“人人自危?”
“也不是。还有一个更形象的,什么什么蝉来着?”
“噤若寒蝉。”
“对,就是噤若寒蝉。啧啧,老头,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个。”
“别扯别的,你接着说。”
“行。”霍竞凯一面说一面将货车驶出高架路的引桥,“我爸的那些同事,都跟我说我爸是个英雄,但怎么英雄了却只字不提。我问我妈,我妈也不说,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小,怕我不能理解。直到我升高中的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我妈再聊起我爸的事,她才跟我说,我爸当年是被杀鸡儆猴了,至于是为了什么事,我妈也不知道,我爸的那些同事也不愿说。然后高二那年,我妈因为伤心和劳累过度,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就说要离开这个伤心地,我们母子俩就从天津老家搬到上海。幸好我爸留下些钱,够我们在上海市中心置一套房子。搬了之后,我爸的一个同事经常来探望我们。他是个鳏夫……”
“那他估计是来追求你妈的。”梁叔说。
“不然还能为啥?我妈可是个大美人。”霍竞凯的自豪炮弹再次发射,“他看上了我妈,每十天半月就来我家一趟,把我也弄烦了。但在他的悉心照料之下,我妈的精神也一步步恢复,两人的关系也有了进展。我就透过这层关系,去套他当年我爸是为什么死的。他却只给了我八个字,‘享受当下,莫问未来’。而那家伙在生活上也确实落实了这八个字,他几乎不会储蓄,赚多少钱都跟我们母子俩到处挥霍掉。托他的福,我也在事变前三年,把全国的一些知名城市和旅游景点统统游历了一遍。
“可他最终还是没把秘密守住,我知道守秘密很累的。有一天,我们正在呼仑贝尔草原上骑马。他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游历了那么多地方,却一直没有出国。我当然不知道呀,而且少年心性,玩多了自然会忘了伤痛,哪会管那些有的没的。他就跟我说,是时候让我知道我爸的事情,让我铭记我爸的为人,不然他会觉得亏欠了我爸。他说,我们之所以没有出国旅行,是因为像他还有我爸那样的,工作涉及国家机密的人,是被严令禁止出国的。而我爸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在社会责任与政治需要之间选择了前者。
“你听啊,故事又要开始变得套路了。在此之前我对我爸的死简直一头雾水,正当我因为高质量生活而渐渐释怀的时候,却被告知我爸是个义薄云天的人民战士。他跟我说,我爸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坚持要将当年一份极可能引起全社会恐慌的报告公之于世。听着,重点来了。那到底是一份怎样的报告呢?原来那份报告的内容,只陈述了一个事实——
“人类将要灭绝了。”
梁叔听了他一大堆家庭往事,快听得灵魂出窍。好几次想打断他,却见他说得津津有味,也就耐着性子听下去。直到现在,他才听到事情的核心,旋即眼前再亮,问:“怎么就灭绝了?”
霍竞凯回忆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报告上说,中科院抽检了很多动植物,发现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存在着不同种类的仅针对人类遗传特征的合成病毒,包括你刚吃的淮山。这些病毒要么会使人体免役系统出现缺陷,要么会使人不孕不育,同时还因为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性质——原谅我当时没听懂那些专业术语——导致相关的药物研发严重受阻,而且从多年来的抽检报告可以看出,制造这些病毒的人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改良这些病毒。如此一来,病毒的升级和药物的研发就成了此长彼消的关系,前者把后者远远甩在身后。
“我当时就表示质疑了,说我天天都在吃那些东西,不见我有什么病。他就说,那些都是极其慢性的病毒,而且具有极强的累积性和遗传性,并透过遗传因子和染色体传染给下一代,直到回天乏术为止。就像你累积了病毒遗传给你儿子,你儿子又累积了再遗传给你孙子,现在你孙子身上的病毒,少说是你的几十倍。就拿阿昆那小伙子说吧,他现在虽然有能力让女人怀孕,但到了他的儿子,估计就悬了。就算他儿子也有这个能力,等到了他的孙子,应该就彻底没戏了。那些病毒就是这样一代累积给一代,就像你所说的精神传承一样传承下去,而且下一代还不能拒绝。”
听着霍竞凯的话,梁叔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脸上的皱纹和将他脸庞一剖为二的疤痕拧成了一座深邃的迷宫,而他的思绪正困于其中。
霍竞凯的语气仍然像个说书先生一样抑扬顿挫,似乎浑没当成一回事。“然后我就问,为什么不去抓住那些制造病毒的人?他当时也表示不清楚高层的决定。但到了今天你我都知道,当年的所谓高层就是如今天天端着枪追杀我们的人,他们透过政治手段斩断了抗病毒药物的研究资金,人没钱了,谁还会干活。虽然中途有些不知死活的人自资启动研究项目,但他们的结果我不说你都能猜到。所以时至今日,那些病毒已经进化了N个版本,但药物研究仍未起步,打个形象的比喻,病毒现在就像是辆坦克,药物就是你手上的一块泥巴。所以我才说,人类的未来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们现在再怎么努力都已经晚了。只要两代人之后——撑死三代——人家不用亲自动手,我们都会在这星球上销声匿迹。”
风吹起了梁叔斑白的头发,显露出他后脑那首七律。
再怎么努力都已经晚了吗?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脑,想起当年为了尽量压抑自己的本性,而让阿昆父亲替自己刺的这二十八个字,难道也是多此一举吗?
我哭我笑皮可扒,
我悲我喜肉可剐。
我贪我痴骨可挫,
我嗔我怨命可杀。
其实,如果真如这首七律所言,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死几次。从本质上来讲,这根本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换言之,他只是刺了一堆废话在后脑。尽管这堆废话多年来让他彷徨的心找到了些许赖以支撑的立足点,可是这一切现在看来终究都是徒劳。
霍竞凯见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忽然笑着调侃他,“老头,你那首诗也是挺逗的。我时常在想,如果你后脑长头发给挡住的话,那该怎么办?刮掉吗?”梁叔没有搭理他,仍自顾自陷入沉思。
“我看那儿就算了。”霍竞凯继续说,“忘掉你身后的一切吧,也忘掉你对未来的憧憬。等回去了,我给你左右臂各刺四个字——享受当下,莫问未来。然后让小陶给你设计些图腾之类的,肯定帅炸了。”
梁叔突然正色地看着他,“你跟我说的这些事,有跟聂纪朗他们说过吗?”
“当然。”
“他们的结论是什么?”
“享受当下,莫问未来!享受当下,莫问未来!享受当下,莫问未来……”漆黑的马路上,回荡起霍竞凯孤独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爸泉下有知,知道你对他当年为之而牺牲的事情抱着‘享受当下,莫问未来’的态度,他会作何感想?”梁叔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正卑鄙地利用霍竞凯对亡父的感情去绑架他的价值观。
“老头呀老头,你还真他妈咄咄逼人啊。”霍竞凯朝窗外吐掉他一直刁着的竹签,“你现在说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已经没有意义了,倒不如实际点,考虑一下今晚让不让你孙子继续吃饭吧。”
梁叔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颗星球上每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和那些曾经帮助人类创造辉煌文明的事物,如今已离人类而去。他浑浑噩噩地看着车前仅十数米被车灯照亮的马路,感觉自己以前就是一只井底之蛙。他经历了井底的阴暗、潮湿和凶险,却仍然顽强不息,奋勇求生,全赖目光之中有一片井口般大的明媚天空。但他不仅以为天空就是井口那么大,更以为黑暗也就井底这么大。而如今,他已跳出井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从一个井,跳到了另一个更大的井。
他透过货车风窗望向视线尽头的极西之处,那儿只剩下一线残霞,不禁想起多年前与老古一家在嘉绍大桥上的经历。那天旭日初升,朝霞初现时,也像如今这般景象。只是当时自己是面东,而现在是面西。
天空终于回复它本来的面貌。
黑。
深邃的,没有尽头的黑。
黑得让活在其中的生灵找不到半点慰藉,看不见半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