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倒影——影子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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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梦初醒(六)

因权限问题,他在画面上看不见任何可操作的按键。没过多久,屏幕中央弹出一个邮件图标,图标一侧注有“2”字,说明邮件一共两封。他直接点击邮件图标,视频录像亦随之播放。

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年近花甲、身穿中山装的男人。他正襟危坐,慈眉善目,双手微微握拳,轻搭在身前的办公桌边缘。他背后是一张偌大的中国地图全息影像,桌上置一部梅若虎不认识的设备,但猜测是个电话,电话前置有一银色底座,座上插两面小旗,一面是五星红旗,而另一面则是镰锤党旗。梅若虎若不看放在办公桌前的名牌,他绝对不会知道,视频中的男人就是时任国家最高领导人。

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时光流逝的痕迹。眼前的国家领导人,早已不是他出发时所熟悉的那一位。作为一个既不关心时事也不关心政治的大老粗,他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位领导人的名字,仿佛一切都是凭空而来。在听着领导人的祝贺致辞时,他感到异常陌生,陌生得毫无真实感。他畏惧这种感觉,几次想关掉屏幕,不去看那陌生的领导人的脸,可又觉得这样做缺乏尊重。

他只好把目光的焦点涣散开去,越过屏幕,看着屏幕后方的舷窗。窗外漆黑一片,他以为舷窗正处于闭光状态,没料想看见一部分凸出在外的窗框反射着遥远而微弱的阳光,他才意识到舷窗是在透明状态。他略感到眩晕,巨大的黑暗压得他喘不过气,仿佛真空的宇宙一下子就把他周围的氧气吸光了。

他明白到世界变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否适应得过来,对于未来的迷茫,就像窗外无边无际、冰冷漆黑的宇宙。他本来认为,透过“释阋计划”来摆脱余下十年的刑期,是一场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但现在,他似乎意识到,这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国家领导人的致辞视频不久便播完,他却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随后,视频陆续播出国家航天局代表和登天集团总裁的致辞。他貌合神离地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汇就是“欢迎”,但他的心思早已飘出茫茫太空。大约在半小时后,来自社会各界的祝贺视频终于播放完毕,屏幕随即黑了下来。

他以为一切都播完,正要摘下耳机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声音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若虎。”他听得出是妻子在说话,可她的声音却与他记忆中的相去甚远。他连忙捂紧耳机,深怕错过任何一句话,两眼死死盯着黑呼呼的屏幕。

“咋没有影像咧?”他的妻子在视频中说。“妈,俺们是在录像,是看不到爸的。”听到这话,梅若虎的眼泪已夺眶而出。那是他的儿子,只是嗓音却陌生得叫他心如刀割。

“恁啥时候能看见你爸?”

“等爸看完俺们的录像,然后他也录一段传回来,俺们就能看见哩。”

“这么麻烦,直接视频通话不就得了。”

“傻婆娘。”梅若虎擦去眼泪,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儿子在视频中说:“妈,说了你多少遍,别拿抹布盖着摄像头。”说话间,梅若虎眼前陡然一亮,他顿时愣住了。以往最熟悉的两个人全变了模样,妻子苍老了不少,儿子成熟了许多。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只觉得自己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变了。

“爸。”陌生的儿子冲摄像头招了招手,但他却不敢肯定,对方是否在叫唤自己,“现在爸能看见俺们了。妈,你先说吧。”

妻子在摄像头面前显得有些局促,只叫了一声“若虎”,便捂着嘴巴哭成泪人。梅若虎心痛如绞,恨不得一头栽进屏幕里去替妻子擦泪。过了一会,妻子情绪稍稍平伏,抽泣着说:“若虎,俺们等了你九年哩,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这九年,俺们一直给航天局打电话问你的消息,他们只说你安全,俺就问他们为啥一直没收到你的电话,他们说太远了,你又一直在睡觉,所以不会有电话。你到底是去了多远啊?”说着,妻子又哭了起来。

“直到前几天收到你快要回来的消息,”妻子接着说,“俺这悬了多年的心才放下哩。可你咋能安心睡恁久咧?早知道这样,俺宁愿你这十年还是坐牢的好,反正你都已经坐了十年,俺也不差恁十年哩,起码还能去探望你。你知道你跑到大老远恁啥鬼地方,活不活死不死的,好折磨人那。”妻子越说越激动,儿子只好宽慰她:“别哭了妈,等爸回来俺们再教训他。”

面对此情此景,梅若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屏幕前掩脸失声痛哭。

十九年前,因贪一时之利,他经常为盗猎野生珍稀动物的贩子偷运标本,日积月累,数量惊人。后来毫无悬念地被警方侦察到,在对他进行追捕的过程中,他驾着平时运货的小货车在公路上逆行逃窜,不料在闪避迎面撞来的车辆时,小货车失衡侧翻在人行道上。他血流满面地被警察从车内带出,混乱间看见一小男孩拼命地想抬起自己的车,哭喊着妈妈,他才知道,自己让一对母子天人永隔。

事后他被送到人民法院,一审认定他偷运珍稀野生动物罪及过失致人死亡罪成立,二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获判后他没有上诉,算是向那对母子忏悔,也算是自我惩罚。当他怀着赎罪的心步入监狱时,他嗷嗷待哺的儿子才刚刚满月。

入狱十年后,国家航天局联手登天集团公布“释阋计划”,并允许服刑人员报名参与。考虑到自己刑满释放后,年纪与背景这两道无形的高墙会把他彻底隔绝在社会之外,他忽然觉得,或许比自己前途更茫茫的太空,会是他的唯一出路。然后,他就报名了。他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不料在数轮测试之后,全国共三千名报名“释阋计划”的服刑人员,就只剩下他一个。所以说他在出发前就已经是囚犯界的名人。

“你看,”妻子在镜头前拨弄了一下头发,“俺是不是老了许多?皱纹多了,头发也白哩。你回来可不许嫌弃俺。”梅若虎对着屏幕,笑中有泪地摇头,喃喃自语着:“俺咋会嫌弃你?”

妻子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俺有太多话想跟你说哩,但一时间也说不完。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呗。”她一面说,一面把儿子拉到身畔,“看啊,俺们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跟你爸说说话呗。”

“爸。”儿子朝镜头露出典型山东人爽朗而豪迈的笑容。他没有遗传梅若虎的憨,样子七分像娘三分像爹,肩宽体壮,虽然说不上英俊,却有一股正直之气萦绕在眉宇之间。梅若虎越看越觉得欣慰,老泪再度纵横。

“好久不见了。”儿子说,“您一去又十年,俺跟妈都很是想念。现在您总算回来哩,再有一年,俺们就终于一家团聚了。”在梅若虎心中,对儿子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年前。那时候,儿子非常内敛,脸上总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阴郁,而自己又因服刑,与儿子交流极其有限,所以总觉得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自己的不信任。记得有次妻子携他来监狱探望,他只一直躲在妻子身后,要不是妻子从旁劝导,他可能直到离去也不会跟自己说一句话。然而他就算说了,也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再见”,没有称谓,没有感情,恨不得再也不来探望自己。

梅若虎明白,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就只剩下血缘这么一条细若蚕丝的关系来维持,甚至谈不上什么情分。他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没有教导过儿子一天的功课,哪怕是一句交心话也没有说过。他连想都不敢想,儿子是怎么长大的,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身为人父,却从来不知当父亲是什么感觉。

如今看着儿子亲切地称呼着自己,那层挡在父子间足足二十年的隔阂仿佛一下子消失殆尽。这让梅若虎既高兴又惭愧,或许上天真的怜悯他,让他在与地球遥遥相隔六十四亿千米、四十二个天文单位的地方,首次感受到天伦之乐。之前的彷徨、迷茫,亦随着那层消失的隔阂而烟消云散。他在想,只要能一家团圆,其他再也无足轻重。

这时,儿子突然把一个小证件放到镜头前:“爸,您看,这是俺的学生证。去年上海交大录取了俺,现在俺是一名大学生哩。学校知道您是十年前‘逐日’号试航员之一,对俺都特别照顾,辅导员跟同学们都说等您回来了,要登门拜访,俺一下子就成校里的名人,都是托您的福咧。”梅若虎激动得一手抱过屏幕,脸凑得老近,想要把学生证上的每一个字都仔细欣赏一番。方才他还觉得这趟星际旅行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现在却又觉得,这简直是天底下——不,应该是天上天下,再好不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