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倒影——影子傀儡
31252700000011

第11章 大梦初醒(五)

在他们一人一机如此煽情的对话过程中,吴翠莺几乎翻了一万次白眼。她逮准了机会,“切”了一声,朝梅若虎说:“你还真把他看成是人了?”这话引起了聂纪朗三人的不满。“尽管夸父有强制性程序阻止他萌生对人类的敌意,”聂纪朗尽量不用严厉的措辞,“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随便践踏他的感情。”

汤兰冷不防在旁讥讽吴翠莺:“在我看来,夸父比你更像人。”

“你都说‘像’啦,‘像’不就说明不是吗?你这死肥婆又想怎样了啦?”

眼看她们又要吵起来,聂纪朗立即厉声喝止:“够了!说了那么多闲话,该说正事了。”他回头给吕湘英打了个眼色,后者即提着文件走到众人跟前。他略略打量了一下众人:“现在我点一下名,听到点名的应到。”他声线低沉,听着竟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夸父,帮忙开始录音。”他翻开手中的文件——

“陈华声。”

“有的。”

“梅若虎。”

“到。”

“汤兰。”

“嗯。”

“吴翠莺。”

“哼!”

“潘德念。”

“他走哩。”梅若虎应道。

“夸父,”吕湘英说,“帮忙找找潘德念在哪?”

“正在搜索,请稍候。”中央系统“哔”的一声,“潘德念先生正在休眠区,需要接通休眠区的通讯系统吗?”

“好的,劳烦你了。”众人都听得出,这机组三人跟夸父沟通时,都是带着很多礼貌用语。不稍半晌,夸父即回应:“已经接通,吕副船长你可以开始了。”

吕湘英提高嗓门说道:“潘德念先生,请问你听见我说话吗?”过了一会儿,广播传来潘德念不太精神的声音:“听见。”吕湘英自顾点头:“那我现在宣读你们的权利与义务,如果清楚,请回答‘清楚’。清楚吗?”众人齐声回答:“清楚。”

“第一:”吕湘英开始宣读,“陈华声先生、梅若虎先生、潘德念先生、吴翠莺女士、汤兰女士,以上五位试航员之名称,在接下来即将要宣读的权利与义务条款中,简称作诸位。以上内容清楚与否?”

“清楚。”

“第二:以下宣读之内容均会被录音且具备法律效力,诸位清楚与否?”

“清楚。”

“第三、关于此次由国家航天局与登天航天科技集团共同合作之项目,全称‘中华人民共和国民用星际旅行测试计划’,在以下的文件中将以其计划代号作称呼,即‘释阋’。关于名称上之定义,诸位清楚与否。”

众人听着吕湘英如同念经一样的文件阅读,心思都各自飘远,全在例行公事般回答“清楚清楚”。

这趟星际航行自2030年起至2040年结束,全程为地球年十年,目的地是柯伊伯带中时距太阳约七十个天文单位(约一百零五亿千米)的阋神星——是当今人类载人航天最远的距离——而西方国家则称之为“厄里斯”。同时,这也是“释阋计划”一名的由来。阋,意为争吵,阋神其实就是指希腊神话中的纷争女神——厄里斯。而释阋则象征着化干戈为玉帛,喻意“逐日”号此行是为了和平,并祝愿一切和顺,与中国人的民族文化相符。

说到这颗阋神星,早些年还差点被NASA称为太阳系第十颗行星(冥王星当时还位居九大行星之一),但其实她是一颗介于行星与小行星之间的矮行星。她的公转周期约560年,其中超过六成时间是在柯伊伯带中盘旋。她的轨道倾斜,偏离黄道,远日点比冥王还要远了不止一倍,但近日点却深入太阳系,只冥王星的近日点仅远了七至八个天文单位。

如果按“逐日”号在太阳系内借行星引力作跳板只需一年即可进入柯伊伯带的时间计算,那么这十年航期中,则有八年是在柯伊伯带中作往返航行——这在各人所签署的《风险协议》中已明确注明。登天集团还配合低温深度休眠技术,打出“睡十年老一年赚一辈子”的征召广告,向社会征召试航员。此举当时在全国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热烈的响应,报名人数曾一度超过两百万人。据登天集团社调部的一份不对外公布的统计报告称,这两百万人中,超过两成曾有过自杀倾向、自杀史或抑郁症病史,接近三成是现实社会的逃避主义者或对现实绝望的人,而直言为财冒险的也超过三成,余者则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其中不乏真正的航天爱好者。但最终真正成为试航员的,就只有如今五位。

耐人寻味的是,真正的航天爱好者一个也没有入选试航员提名。

可“十年航期”,始终是“释阋计划”最大的门槛。社会绝缘无疑是其中最为让人望而却步的地方,即使这十年只是在深度休眠中度过,甚至生理上只是老去了一年,但不可预料的社会变迁就像一片巨大的乌云,隔绝了每一缕从未来照射过来的阳光。尤其在社会角色关系相对健全的人来看,未来的社会更是笼罩在一片灰霾之中。

这自然纳入《风险协议》的条款中,以明确这一范畴的责任方。协议上明确声明:如果在这十年期间,试航员因自身不在地球而引起的一切后果,登天集团概不负责。而倘若中途发生了非人为意外,则由保险公司承担理赔,登天集团为此花费了巨额的保险费用,可说是花大钱买安宁。但与之相比,敢于接下这份保单的保险公司,其冒险精神可谓比登天集团或任何一名试航员还要高。

因而,在各项条款向两百万名报名者公布之后,当场就有超过八十万人表示弃权。

然而风险越大,收益自然也越大。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登天集团同时也放下了重利:只要试航员顺利完成“释阋计划”并安全返回地球,他们将会获得非常丰厚的报酬。其报酬的计算方式是自他们返回地球之日算起,每月按北京市人均收入乘以十五倍作为薪酬发放,并持续二十年。若这二十年间,试航员因各种客观原因或不可抗力因素而无法再继续领取薪酬,则可由其指定的合法继承人继续领薪。如未能及时指定合法继承人,则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之相关规定执行。但这并不代表试航员在返回地球后就可以安坐等收钱,他们亦有相应的义务,那就是无条件接受登天集团长达五周年的身体状况跟踪检查,期间不能出境。

那么,在整趟星际航程中,试航员到底要做些什么?显然,那就是深度休眠。倘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还可以对休眠箱注入麻醉毒气,让所有人在毫无知觉、毫无恐惧的情况下迅速离开人世。诚然,这是一种非常人道的设计,但船长却无此福分,因为这必须经他授权操作。换言之在意外来临且无法避免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在不知不觉中离去,而船长却要孤独地面对死亡前的恐惧。

当吕湘英念完所有条款之后,众人险些再次进入深度休眠。聂纪朗见到大家无精打采,便命年沐盈上前宣布一项活动。

“各位,”她拍着手招呼众人,“我在这儿有一个好消息要向大家宣布。一会儿,‘逐日’号将会收到来自地球方面的录像,是国家领导人和登天集团向我们发来的致辞,算是提前欢迎我们平安归来。此外,各位还会收到来自家人的录像。要知道咱跟家人已睽违九年,阔别多时,思念之情不可同日而语。我建议大伙儿看完之后也给家人回一段录像,好让他们提前知道自己平安无恙。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请各位随我到通信舱。”

在前往通信舱的通道上,潘德念从休眠舱赶来与众人会合。然而没再走多远,陈华声忽然叫住年沐盈:“年顾问,这录像我就不去看喽。”众人闻言,纷纷停下了脚步。年沐盈颇为困惑:“陈大爷,这是为啥呢?”

“车祸,一家五口人就走剩我噻。”他举起截了掌的右臂,用腕骨挠了挠额头,“你说,还有谁会给我发录像嘛?”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作何回答。“你们去吧,我先回去噻。”他也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时间,因为谁都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得出,他不需要安慰。

目送陈华声离去,年沐盈向人们报以一笑,便再往通信舱走去。

众人依照她的安排,分别在一部触控式屏幕前坐下。梅若虎看着眼前这台机器,霎时觉得怅然若失。年沐盈走到他旁边,跟他说:“待会你会看见屏幕显示收到视频邮件,你用手点击一下就能播放。”

“年顾问,”梅若虎说,“俺不想看录像,能给家人打个视频电话吗?”

“这恐怕办不到。”年沐盈摇着头说,“咱们离地球还太远,就算无线电是以光速传输,地球最快也得五个小时后才能收到,要是再算上集团的处理和航天局的审核,起码得一天之后才能送达府上。你要是有什么想跟家人提前说,就在看完录像之后,点击屏幕上的‘录制’图标,录好之后再点发送就可以了。”

梅若虎颇感失望,可也无可奈何。他戴上耳机并打开屏幕,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操作系统的桌面,壁纸是地球的卫星图片。尽管他对九年的星际航行毫无印象,但他的内心已形成了某种暗示,让他知道自己已离开了许久,因而当他看见地球的卫星图片时,感觉就与看见家门般亲切。蔚蓝的行星表面,如同家人的脸,让流浪太空多时的心,找到了片刻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