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后拜别。
伫立于里布王城外,回望半山之巅的里布王宫,依然是那般雄伟壮丽,仿佛是那日坐于草丛中的阿赫达,巍然而立,王城上空猎猎翻扬的旌旗,仿佛是他掀飞的黑色衣裾,落寞感伤。
已然话别。
阿赫达仍有踌躇,终于催马来到晓月马前,取出袖中匕首,双手递上,声音依然醇厚低沉:“本汗与娘娘相识一场,仅以此物略表心意,望娘娘笑纳。”
他双眸低垂。晓月看不见他眼中神色,亦不敢看他眼中神色,目光落于那柄匕首,心下却是蓦的一暖,正是他昨夜假刺萧拓以试自己心意的那柄。
他的心思竟如此细致。
正是他这把匕首,让萧拓知晓她有多么在意他,也让晓月知晓他有多么在意她。
让他们彼此知晓,对方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他用自己的心寒、心伤、心死,来换取她的开心快乐。
他却不知,她自己亦不知,此一去,她是否真的能开心快乐。
晓月指尖微颤,轻轻接过那把匕首,有如握进手里一颗诚挚热烈的真心,轻轻说道:“多谢可汗。”停顿稍许,艰涩轻道:“可汗照拂晓月许久,可惜晓月却无一物回赠,晓月愧对可汗了。”
阿赫达沉吟片刻,豁然抬首,双目炯炯直看晓月,眼底深意含蕴,声音陡然提高许多,“娘娘已赠了本汗一件最好的礼物——从今后,羌狄与大齐,永世交好,亲如一家!”语毕,微微垂首,对着萧拓,亦是对着晓月,右拳重重抵在左胸口,高声道:“皇帝陛下,皇贵妃娘娘,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抬首,却不看晓月一眼,猛然拨转马头,“掣”的高声呐喊,骏马长嘶腾跃,疾驰而去。
长长响亮的呼哨声响成一片,撕开宁静的空气,扯着漫天漫地的回响,无数马蹄疾驰踏地,响彻遥远的天际。
尘起处,那个桀骜的身影已然远去。
他离去,有如那**突然降临。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这里,依然有峰峦迭起、与云相攘的高耸雪山,依然有天水相接的美景如画。
这里,依然有着广袤的天地,有着自由的呼吸。
却再没有她,更不再会有她纵情欢快的奔跑高呼。
这里,唯剩了他,却再不会有快乐开怀的回唤。
晓月猛然拨转马头,催马疾驰,风声贴耳呼啸而过,仿佛是柄柄利刃,能割裂残损的肌肤,痛虽痛了,却总有着痊愈的希望。萧拓催马紧跟她身侧,见她狂奔了许久仍无缓行之意,大声喝止道:“停下!你疯了么?快停下!”
晓月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纵马驰骋。
萧拓胸臆间气血翻腾,倾身向前,一把牢牢扯住她的马缰,生生将她座下马匹缓缓勒缰驻足。
晓月扯不过他,索性放手,马方歇停,她便纵身跃下马背,径直向前方走去。萧拓也抛开手中缰绳,跃下马背,快步追上她,探手抓牢她手腕,声音提高半度,带着些许恼怒:“你干什么去?”晓月极力想甩开他的手,他攥得那样紧,她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回身抬眼直望入他眼底,高声嚷道:“谁叫你来找我的?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你干嘛要来找我?”
萧拓登时面容僵滞,手下松缓,片刻,气恼回道:“你说我为什么来找你?我抛下所有的事来找你,我错了么?”
“是。”晓月大声答道,不给他任何喘息辩驳的机会,继续肃颜道:“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去哪儿,留在哪儿,在哪里生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还要干涉我的生活,干涉我的自由,没有你,我活得很好,更不需要你的照顾,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不要再派人跟着我。”抬脚绕开他,大步径直奔自己的马匹走去。
萧拓面色大变,双目充红。晓月已然走到马匹跟前,他忽然从后面疾奔过来,合身将她牢牢扣在怀里,压低了声音道:“晓月——,我知道,晓蔓的死伤了你的心,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但你总要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晓月心底骤沉,霍的忆起晓蔓来,丝丝痛楚涌上来,似能淹没呼吸一般难过,猛烈挣扎,厉声大嚷着:“放开!”
她仿若燃烧旺盛的火焰,令人烧烤难耐,近不得半步。
萧拓顿怔。
晓月用力撞开他紧拢的手臂,回首看他时,伤感中沉痛万分,“你一句话就要了晓蔓的命,现在却来说什么补偿,你有难处,难道就要别人拿生命来替你承担么?你要补偿我?好!你叫晓蔓活过来见我!”缓缓后退两步,决然转身,伸手便去拉取马缰。
萧拓剑眉紧锁,面色青白,望着晓月,满眼的伤心失望痛楚,咬牙猛然大喝道:“好!既然我在你眼里是这般自私自利之人,那我也不必再同你讲什么情谊,我的骨血绝不能流落在外,愿意走,把孩子生下再走!”目光如炬,紧紧看住晓月背脊,对着身后猛喝道:“宇岚英,护送她去金陵,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离开金陵半步,若有半点差池,朕要了你脑袋!”字字句句有如砸在地上一般,冷硬而狠绝,决绝转身,大步走向自己马匹,飞身上马,狠狠一鞭,疾驰而去。
惊坏了一众侍卫,慌忙跟了大半快马催鞭的追上去。
他那一鞭,仿佛不是抽在马身上,倒像是抽在她身上一般的疼痛难忍。
他疾驰而去的马蹄声像紧密的鼓点,声声敲打在她心口。
他如此决绝的转身离去,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么?为何,还会这般心痛,心痛到无以复加。
从今后,他气恼她,他怨恨她,她便不再是牵绊他的绳索。
晓蔓的死,他心里总也是有着愧疚的,故而,偏要揭开他的痛处。
他纵有愧疚,却更多的是要顾全大局。若那一天,不是晓蔓挺身而出,他又会不会为了大局而放弃她?
他要承担的,都是她无法承受的。
他的话便是圣旨。自此,宇岚英便真的日夜不离左右的护送晓月至金陵。
由里布至金陵,且行且住,总走了有一个月那么久。宇岚英却说,自元阳赶到里布,一路上换马不换人,他们只行了半个月的时间。她知道,他这一去,恐怕又是换马不换人的疾驰回元阳,那里,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等着他去决断,件件都比她更重要。这个道理,她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