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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街就是专为恋爱准备的
社委会批准了林正英的申请,也就是说,他从此成了一个自由人,无业游民。
首先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不是陆思逊,也不是沈慕清,而是朗诗妮。因为要确定《惊悚一刻》杂志新的主编人选,她也参加了这次的社委会,会议一结束,她就笑吟吟地打电话对他说:“Dear林,你的申请通过了,祝贺你。”
林正英不得不在心里感叹,对待中年革命这件事,人家法国人与咱就是不同,同时涕泪横流,这个电话也意味着从此他将与今古传媒集团无关,与为之奋斗了十五年的职位无关,他哽咽着说了声“谢谢”,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朗诗妮在电话中连叫了几声:“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沉吟片刻,林正英调整情绪道:“是的,我高兴,我高兴得快说不出话了。”
朗诗妮说:“我听得出你还是不高兴的,我们聚一聚吧,我请你。”
林正英心想,此刻在心灵上能够与他心灵相通的也许只有这个金发女郎了,于是说:“好吧,我们在江东大学东门的堕落街见。”
“堕落街?!”朗诗妮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
林正英解释道:“不是真的堕落,因为这条街在大学边上,很多大学生的第一次都发生在这条街上,被大家戏称为‘堕落街’。”
“哦,原来如此,这条街真有意思,我一定要去看看。”
于是,两人约定在江东大学东门边见面。
林正英开着自己的北京现代到达时,夜色已经降临,因为是高等学府,进进出出的都是年轻的大学生,使夜色也显得有朝气有活力了。朗诗妮没有带秘书和翻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校门口,倚在有“江东大学”几个字的柱子上,使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他把车停在一旁,步行去会她,感觉中,就像当年去会卓嫣然一样。当年,他和她,经常在此会面。
朗诗妮看见了他,兴奋得像个少女一样奔向他,边跑边说:“这儿空气真好,人也显得漂亮。”
林正英笑着说:“不光有这两样好,这儿还是个恋爱的圣地,堕落街就是专为恋爱准备的。”
朗诗妮把他的胳膊一挽说:“哦,那我要去看看。”
这些年,林正英一心一意与卓嫣然过日子,早不习惯被妻子以外的女人这样情意绵绵地挽着走路了,但也不好意思把胳膊拿开,只得带着她向堕落街走去。
一路上,朗诗妮不断地说:“哦,这儿简直就像香榭丽舍大街。”
经过整修后的“堕落街”确实有点香榭丽舍的味道。堕落街过去是法租界,临街房屋全都是欧式建筑,政府通过赎买的形式让原来的一些住户搬走,然后整旧如旧,使整条街焕发出当年的光彩,不仅如此,还在街上加入了现代元素,霓虹闪烁,大屏幕拔地而起,光影交合,加之街道左侧濒临运河,右侧背靠南山北麓,特别的环境使整条街比香榭丽舍还香榭丽舍。
临街的宾馆酒楼和店铺装饰都很豪华,比卓嫣然、柳依依和陈菲三人上次来时还要豪华,她们上次来时,有很多店面还在装修。街上行走的大多是大学生,原本清纯的大学生,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也显得有几分红男绿女了。
朗诗妮用头靠一靠他的肩,笑道:“你在这儿应该有故事。”
林正英说:“是的,我与卓嫣然就是在这条街上认识的。”
朗诗妮快走一步,挡在他面前说:“我想听。”
林正英点点头说:“行,到地方了我讲给你听。”
在一个名叫“绿荷”的酒吧前,林正英说到了,带着朗诗妮走了进去。
绿荷酒吧的特点是大堂是个人工荷塘,人沿着荷塘边的实木甬道进出,酒吧区环绕在荷塘边。荷塘里长满了荷花,此时正值盛夏,荷花开得正旺,红的白的,煞是好看,荷花的幽香更是沁人心脾。朗诗妮深吸一口气说:“真好闻,令人心旷神怡。”
林正英说:“还有更好玩的呢!”
说话间,就到了酒吧区的入口,服务生给他们一人一顶荷叶,朗诗妮不知道这有何用,正茫然间,林正英已经把自己手上的荷叶折成了一顶绿帽子,戴在头上。朗诗妮连忙说:“我也要。”于是,林正英帮她也折了一顶帽子,戴在她头上,问她好不好玩。朗诗妮戴着帽子左瞧右瞧,兴奋得像个少女。突然,她在他额头上用力一吻,笑嘻嘻地说:“太好玩了。”
林正英一阵错愕,低声说:“这是在中国,古老传统的中国,你可不能太热情奔放。”
朗诗妮却说:“这有什么,王子奇也很奔放啊,你为什么不能?”
林正英诡谲一笑,说:“我可没受法国文化的熏陶。”
朗诗妮张开怀抱说:“那你就来吧,我代表巴黎欢迎你。”
林正英连忙举起手,做投降状说:“我可不敢。”
朗诗妮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说:“你可真是个胆小鬼,走,喝酒去。”
两人选了一个临荷的位子坐下,服务员抱来一箱啤酒,共十瓶,朗诗妮说:
“喝这么多,你想灌醉我?”
林正英说:“这是这儿的规矩,每个台子至少要喝一箱酒,喝不了也按一箱酒结账,因为来这消费的大多是青年学生,三五成群,豪气着呢,所以多半都能喝完。”
“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打我的坏主意呢!”
西方人表达爱情就是这么直白,林正英的脸不禁一红,嗫嚅说:“我哪敢,我与卓嫣然就是在这个酒吧认识的。”
朗诗妮立即来了兴趣,“你说来听听,你的爱情故事一定很有趣。”
林正英谦虚一笑,“其实也很平常。”
两人干了一杯,林正英缓缓讲起他的爱情故事:
那年那月,他和沈慕清、陆思逊三人到绿荷酒吧来“为赋新词强说愁”,不仅要了酒,还要了一束荷花,摆在桌上,每人都要吟一首与荷花相关的诗。这是他们在江东大学上学时就养成的习惯,每年夏天都要来此作诗,似乎不如此就显示不出中文系才子们的卓尔不凡。
邻桌坐着三个美女,她们也是来此寻愁觅恨的,只是她们的愁没有他们的风雅,她们的愁是“哪有女子不怀春”的春愁。双方虽然互不认识,但有三个美女在侧偷听他们吟诗,中文系的才子们那才子气就“突突突”地向外直冒。
沈慕清吟完一首,大声道:“林正英,归你了。”
林正英喝口酒,口占一诀吟道:
绿荷
一个是绿水仙葩
一个是岸上浑物
一个是洁来还洁去
一个是杨花随性没操守
你出污泥而不染
我愿做你的污泥
我愿啄你的脚丫
林正英念完,偷偷窥视邻桌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她身材苗条,容颜妩媚,皮肤白皙,那身绿色的连衣裙穿在这碧绿丛中,与荷叶融合在一起,真的是十二分的合身,他简直疑心她就是荷花仙子。
姑娘也在偷偷地看他,两人目光相碰,又都快速地收了回去。
这一幕恰巧被陆思逊捕捉到,推他一把说:“不行,不行,前四句还可以,后两句太不堪了,什么做你的污泥,啄你的脚丫,简直像《红楼梦》里薛蟠的诗,你怎么不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女儿乐,一根……’”后面那句很不堪,林正英连忙朝他摆手笑起来。
邻座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捂起耳朵说:“越说越不像话了,简直有辱风雅。”
这话不遮不拦地传过来,传到他们的耳中。林正英连忙接过话茬说:“怎么有辱风雅了?‘我愿做你的污泥/我愿啄你的脚丫’表达了我对荷花的热爱,也可以理解成青年男子对像荷花一样纯洁女子的爱。”
他说这话时虽然面向着邻桌,但眼睛却是看着那个绿衣女子的。绿衣女子站起来接招道:“那又如何,污泥、脚丫总是不美的东西吧,读了十几年的书,还没见过你这样的诗,蒙谁啊!”
三个男人都笑起来,这不正是他们要的结果吗,终于搭上讪了。书市上买的“搭讪秘籍”类的书,与他们的搭讪技巧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林正英说:“那么,有请你们也吟一首给我们听听吧!”
一个穿红衣裳的女子说:“要喝了酒才能吟。”
三个男人连忙举起啤酒瓶说:“这有酒。”
于是,两张活动桌并在了一起,陆思逊和沈慕清分别敬了红衣女子一杯,红衣女子喝了酒后,仿古人诗句的意境,吟了一首,白衣女子也吟了一首,勉强说得过去。
轮到绿衣女子了,她却说:“我不会吟诗,我就唱首歌给你们听吧!”
林正英连忙鼓掌说:“好啊,好啊,唱歌比吟诗更有意思,可以把我们的雅集推向高潮。”
绿衣女子指着酒吧外的山峦说:“南山上有一座白鹤楼,与武汉的黄鹤楼一样,都是三国时吴国所修,功能是起了望的作用,只是武汉在历史上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黄鹤楼比白鹤楼有名,现代战争已经用不着这样的了望塔了,所以白鹤楼永远也不会像黄鹤楼那样有名了。今夜,我纂改《黄鹤楼》这首歌的歌词,献给白鹤楼,你们看如何?”
林正英连忙鼓起掌,像个哈巴狗一样说“好啊,好啊”,还从酒吧的舞台上拿过一把吉他,为她伴奏起来。绿衣女子唱道:
她从画中来
彩云丹顶鹤
明月吹玉笛
紫气相引约
何来空悠悠
古今无已楚天秀
千杯恩十年舞
此去漫天游
情悠悠白(黄)鹤楼
白(黄)鹤楼情悠悠
千年盼归万古绝唱
万古绝唱白(黄)鹤楼
……
绿衣女子刚唱完,林正英又慌忙鼓起掌,腿没把吉他夹紧,导致吉他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谁都看得出来,他对她有意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慕清对红衣女子也有几分好感,只有陆思逊,想爱又不敢爱,因为他是已婚人士,后宫已经有人了,看他们喁喁私语,他心中也有几分痒痒,提议喝了杯中酒去登白鹤楼。
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干杯出来后,林正英就牵上了绿衣女子的手,沈慕清就牵上了红衣女子的手,只有他的白衣女子落了单,他想牵她的手,但又不敢,只得无话找话与她搭讪……
讲到此,林正英问听得入神的朗诗妮:“你猜,那个绿衣女是谁?”
朗诗妮说:“这还用猜吗,肯定是你老婆卓嫣然哪!”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吗?你们中国的富豪征婚,不就是征这样的女人,又漂亮,又有才情,还是你心目中的荷花仙子,你能放过她吗?”
林正英点点头,举起酒杯,“为理解干杯。”
两人干了杯,林正英接着说:“不但这个绿衣女子你见过,这个红衣女子你可能也见过。”
“哦,我见过,为什么?”朗诗妮感到很诧异。
林正英缓缓地说:“因为他是王子奇的现任女朋友。”
“你是说陈菲!”朗诗妮叫道,“不可能,他不是王子奇喜欢的那种类型。”
这下轮到林正英问为什么了,心头袭上一阵不安。
朗诗妮沉吟片刻后笑道:“还是给他留点神秘感吧,我不告诉你。”
林正英越发想知道原因,乞求道:“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
朗诗妮说:“好吧,但你要先告诉我,按你的说法,红衣女子陈菲当年是与沈慕清相好的,后来怎么又与王子奇相好,我都被你们之间的复杂关系搞糊涂了。”
“一点都不复杂,当年沈慕清追求陈菲,并且想方设法把陈菲安排进今古传媒集团计财处,但是他们并没有成为眷属,因为陈菲看上了比他更有能力的人。”
“哦,原来如此,沈慕清只是陈菲就业的一个跳板,对吗?”
“也不完全是,陈菲喜欢叛逆威猛的男人,但沈慕清不是,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所以,恋爱一段时间后,他们还是分手了,只有我与卓嫣然修成正果。”
“不管怎么说,陈菲还是个功利心很强的人。就这一点来说,王子奇就不会喜欢。”朗诗妮说。
“能说一说你与王子奇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吗,我很好奇。”林正英缓缓地说。
朗诗妮诡谲一笑,“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恐怕理解不了,因为你没在巴黎生活过,不了解那里人的生活观。我们那的人也结婚,也是一夫一妻制,但对夫妻的理解与你们大相径庭,对配偶的要求也不一样的。我们会给对方充分的自由,把婚外情看做是对婚内情的补充加以接受,你们则不行,你们对婚外情是排斥的,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脚。我们认为,白头偕老的婚姻令人崇敬,一辈子换几个配偶的婚姻同样令人推崇,现代人的寿命越来越长,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只守着一个人越来越难,所以我们在心理上越来越宽容配偶的背叛和移情别恋。我与王子奇的关系就是这样,我们相爱过,同居过,但并不影响我们现在各找各的伴侣。”
林正英说:“我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朗诗妮说:“你是个真诚的人,也是我在今古传媒集团见到的最优秀的人才,我很赞成你的中年革命,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中年革命不仅仅是事业上的革命,还是人生观和世界观的革命,如果不对人生观和世界观进行革命,即使事业上取得一些成绩,也不是大成就,还会被新环境的困扰所左右,使自己生活得不快乐。”
林正英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对人生观和世界观进行革命,革除一些陈腐的旧观念,与世界看齐。”
朗诗妮说:“那太好了,希望下次我来中国,能看到你的事业,还能看到你蓬勃的朝气。”
林正英伸出手说:“一定。”
两人重重握手。
不知不觉间,十瓶啤酒就被他们喝完了。从酒吧出来,朗诗妮提议到白鹤楼去看看,林正英同意了。
2
为悖谬干杯
林正英带着朗诗妮向白鹤楼进发时,卓嫣然正带着王子奇进了与绿荷酒吧一墙之隔的千古风流酒吧。
一进入酒吧,王子奇就愣住了。这是他多少次魂牵梦萦的地方啊,他由男孩变成男人的第一次就在这里,尽管那并非是真正的第一次,但在他心里,那是刻骨铭心的第一次,从此,在他的心里,不断地念叨着“我爱你”这句话。
王子奇说:“你……”
卓嫣然回避着他火辣辣的目光,轻轻地说:“你不要想歪了,就是带你到这里来喝个酒,重温年轻的时光。”
王子奇牵起她的手说:“我没有,我会尊重你的。”
千古风流酒吧与当年没有多大的变化,王子奇牵着她径直去了他们当年坐过的地方。卓嫣然说:“你怎么对这儿这么熟悉?”
王子奇说:“不怕你笑话,回国后,我一个人经常来。”
“在这儿买醉啊,时光哪能买得回来。”
“有你在,时光就能买得回来。”王子奇深情地看着她说。
卓嫣然低头一笑,幽幽地说:“那是不可能的,我们都已经人到中年了。”
“这世界是无限可能的。”王子奇正视着她,“十年前,你能想到我会成为千万富翁吗?十年前,你能想到林正英如此落魄吗?十年前……”
“别说了。”卓嫣然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世界尽管有无限可能,但有一种不可能,我不可能回到十年前那么年轻靓丽。”
王子奇连忙捧住她的手,动情地说:“你能,你在我的心里——永葆青春。”
卓嫣然从他手中抽出手掌,低垂着眼帘说:“别忘了我是有夫之妇。”
“我不在乎。”王子奇说,“只要我们能重续前缘,我就觉得我的人生是完美的。”
卓嫣然抬起头,凝视着他,缓缓地说:“你煞费苦心想得到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王子奇点点头。
卓嫣然叹口气说:“好吧!”
王子奇茫然了,不知道这“好吧”是什么意思,他想问问清楚,但又怕把气氛搞僵了,这次聚会是卓嫣然邀请的他,他还不清楚她“主动”的意图是什么,于是拿起服务生刚送上来的酒,给她斟上一杯,给自己也斟上一杯,然后说:“先喝点酒吧,喝了酒再回忆往事会激情满怀。”
卓嫣然端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然后看着他说:“事业真的是男人的两翼,你看上去比十年前有魅力多了,难怪陈菲会重色轻友反追你。”
“反追?我过去追求过她吗?”王子奇诧异道。
“装吧,你就装吧,当年在学校,你是最滥情的一个,恨不得给每个漂亮女生都写一封情书,投石问路,你敢说你没给陈菲写过?”
“这个。”王子奇故意沉吟道,然后笑眯眯地说,“就有可能没写过。”
“你就吹吧,她自己都招了,上次,我、陈菲、柳依依三人在此聚会,她亲口对我们说的,说你写的话肉麻得很,她至今都还记得。”
“别听她胡说八道。”王子奇正色道,“她不是我喜欢的菜,我只喜欢你,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