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只要谈起伊朗核项目,就不得不提及俄罗斯,毕竟,俄罗斯是唯一公开与伊朗在核开发领域展开合作的国家。而在伊朗核问题逐步演变为一场危机后,俄罗斯仍然扮演着一个引人注目的角色,不仅在于俄罗斯一直与伊朗保持了密切的关系,更主要的是,作为伊朗主要的或者是唯一的核合作方,俄罗斯的政策无疑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事件发展的方向。
一、伊朗核问题的缘起
20世纪70年代,伊朗开始筹划修建布什尔核电站等核能利用项目。开始,项目由德国西门子公司负责承建。伊朗发生伊斯兰革命后,德国人迫于美国的压力,放弃了这项尚处于早期建设阶段的工程。后来,俄罗斯人逐渐接手了这项工程。1992年,作为一项长期贸易与合作计划的一部分,俄伊签订了在伊朗建设一座核电站和和平利用核能的协议。核合作项目包括为伊朗建设一座核电站、核燃料循环处理、提供研究用反应堆、核废料的再处理、生产供科学和医学研究的同位素,等等。俄伊关于核合作的谈判到1995年最终有了结果,俄罗斯国外核能建筑公司(Zarubezhatomenergostroi)与伊朗原子能组织签订了完成建造布什尔核电站的合同。伊朗还期望俄罗斯最终还能向伊朗提供另外三座核反应堆。
尽管无论是俄罗斯还是伊朗都一再保证核反应堆将严格置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监控之下,以避免外界对伊朗进行核武器开发的怀疑,但俄罗斯与伊朗的合作还是引起了美国对核扩散的极大关注。美国主要关注伊朗以开发核能为幌子,进口实际上用于核武器开发的原料、技术和设备;此外,美国还担心伊朗从核电站废料中提取制造核武器的材料。因此,美国政府一再要求俄罗斯中止同伊朗的核合作。
对于美国指责其在核电厂掩饰下从事核军事工程项目的研发,伊朗反击美国的指控是别有用心,旨在转移国际社会对以色列拒签核不扩散条约的关注。
签署这项合同的俄方代表俄罗斯原子能工业部部长米哈伊洛夫,原本在协议中还表示了俄罗斯准备“与伊朗就达成建设一座生产铀浓缩离心机的工厂的合同展开谈判”的意向,由于此举将意味着俄罗斯不仅违反了其作为核供应集团成员所承担的国际义务,而且也违反了俄罗斯自己制定的出口管制法,米哈伊洛夫的表态并未得到俄罗斯政府的授权,该条款被俄罗斯外交部和其他政府机构发现后废止。
1998年4月,俄罗斯原子能工业部宣布俄罗斯有兴趣向伊朗提供一台具有20%铀浓缩能力的研究用核反应堆。美国因为担心伊朗利用这些设备生产出武器级别的浓缩铀,为此向俄罗斯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在美国能源部长理查德森与俄罗斯原子能工业部长阿达莫夫和美国副总统戈尔与俄罗斯总理切尔诺梅尔金举行的会谈中,以及在两国总统2000年7月出席八国会议和8月出席联合国千年首脑会议上,俄伊核能合作问题一再被美方提及。最终,俄罗斯方面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敏感性,停止向伊朗提供上述设备。这样,布什尔轻水核电站工程实际上就成为俄伊合作硕果仅存的项目。
普京上任后不久,俄罗斯政府越来越意识到伊朗作为中东地区事务中关键角色的存在,俄罗斯更愿意与伊朗进行合作而非孤立它;而且,俄罗斯还对于美国一方面许诺向朝鲜提供轻水反应堆,另一方面却阻止俄罗斯向伊朗提供同样型号的轻水反应堆十分不满。事实上,俄伊在包括核合作在内的高技术领域的合作成为一种更为广泛的俄伊战略合作关系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
2001年3月,伊朗总统哈塔米对莫斯科进行了访问。伊朗官员参观了俄罗斯的导弹工厂,并同意购买俄罗斯具有反导能力的Osa和TORM1型地空导弹。哈塔米还参观了坐落在圣彼得堡的核反应堆工厂,并表明了伊朗向俄再另外购买核反应堆的意向。2002年9月,俄正式宣布将向伊朗再出售5座核反应堆。2002年12月26日,俄伊在德黑兰签署了一项关于和平利用核能的合作议定书。俄方承诺有义务帮助伊朗完成整座核电站的建设。双方还同意两国成立一个联合委员会,就在伊朗再建造一座核电站进行可行性研究。
二、俄伊核能合作的动因
俄罗斯出于何种动机发展与伊朗的核合作关系呢?这其中既有俄罗斯总体的中东战略的背景,也有通过与伊朗发展双边关系获取安全及经济利益的考虑。
俄罗斯独立之初,并没有一项明确的对中东的政策。如一项由外交部发起的俄罗斯外交政策研究只是笼统地提出:俄罗斯在中东的目标应该是“确保国家安全;防止将加剧高加索和中亚不稳定的中东政治和军事冲突的蔓延;有效利用阿拉伯国家的巨大潜力,帮助俄罗斯解决复兴过程中的经济问题。”1993年,俄罗斯开始调整其外交政策,《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构想基本原则》提出,俄罗斯对中东地区的关系“首先取决于它的地缘战略意义和地理政治意义,取决于这里的丰富石油储量对世界能源平衡的作用,取决于这里拥有大量的财力,还取决于领土接近俄罗斯和独联体的边界,这里的不稳定因素有直接影响高加索和中亚局势的危险。俄罗斯在这个方向的长远利益在于保障国家南翼的安全,防止那里存在和产生的冲突局势对独联体范围内的族际关系和宗教关系产生消极的后果,为发展互利的经贸联系创造必要的条件,利用该地区国家的潜力促进俄罗斯经济的复兴”。
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随着俄罗斯对外战略的调整,俄在国际上强调其大国地位,而中东则被看做是俄施展大国影响力、提高国际威望的重要场所。由于冷战时期苏联较深地卷入中东地区的内部事务,加之其与美国在中东展开的角逐,因此,俄对中东事务还保持着一定的影响力,同伊朗、伊拉克、叙利亚之间还存在着一定的特殊关系,这些都被视为体现俄罗斯大国地位和作用可资利用的资本。因此,与俄罗斯对西方的政策调整密切相连的是其越来越多地涉足于中东事务。如1994年4月,叶利钦派往中东地区的特使,后来成为俄外交部副部长的维克多·帕苏瓦柳克强调指出:“俄罗斯作为一个大国,在中东事务上能够起到两个关键作用:首先,它是中东地区的邻国,一个具有广泛的经济的、政治的、精神的、宗教的,当然还有军事的影响的主要力量;其次,它是和谈的两位主持人之一。”普京政府也将中东视为俄施展大国影响力、提高国际威望的最佳场所。俄外交智囊机构一再呼吁要使“发展与伊斯兰国家关系同加强与西方合作相互结合”,通过成为“不同文明间的纽带”而“占据21世纪国际政治风云的一个中心位置”。
俄中东政策的调整除了注重体现俄在国际事务中的大国地位和影响这个背景之外,更重要的是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尤其是安全利益和经济利益。
从安全的角度看,俄伊关系的发展既有助于抵制美国对海湾地区的主宰,也有助于一个温和的伊朗出现在中东地区,这都是符合俄罗斯的利益的。从伊朗政府极力避免在高加索和中东地区采取威胁俄罗斯利益的行动看,俄罗斯对伊朗的政策算得上是成功的。还有如伊朗对俄罗斯在车臣采取的行动保持沉默;阻止伊斯兰会议组织通过对俄罗斯抱有敌意的决议;在联合国中在阿富汗和伊拉克问题上与俄罗斯采取共同立场,等等。
经济利益的考虑是俄罗斯重返中东的一个重要驱动力。中东集中了一批石油富国,是俄罗斯吸引外资、发展经贸关系的重要对象。长期的战乱和冲突也使中东成为世界上主要的军火市场,对于俄罗斯军工企业而言,中东地区具有广阔的前景,它占了俄罗斯武器出口的相当大的比例。俄军工企业对保持和扩大对该地区的军火出口极感兴趣,但这也需要国家在外交上的积极支持。俄罗斯经济长期委靡不振,使得扩大出口创汇成为国家的重要目标。俄罗斯通过向伊朗出口武器和进行核技术合作在经济上就获利不菲。
这对于在资金上捉襟见肘的俄罗斯军工综合体也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它迫切需要资金来维持研究和开发能力,向数以百万计的雇员支付工资,而与伊朗的交易就涉及到200万人的工作机会。20世纪90年代初积极主张与伊朗发展核合作关系的俄罗斯原子能工业部部长米哈伊洛夫提出的理由就是:“俄罗斯能向世界市场提供什么产品?我们只拥有一种力量:我们的科学和技术潜力。我们唯一的机会在于扩大和平利用核能的合作。”在米哈伊洛夫看来,与伊朗的成功合作还将产生一种示范效应,进而在这一地区达成更多类似协议。
据估计,俄罗斯通过建造布什尔核电站工程将获得8亿~10亿美元的收益,考虑到90年代初俄罗斯财政上所面临的窘境,这确实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尤其是其中的80%伊朗支付的还是现金,这笔硬通货可以使俄罗斯整个核工业体系的链条运转起来,对因苏联解体而受到冲击的俄罗斯核工业可谓贡献良多。
三、俄罗斯的顾虑
那么,地缘政治上的考虑和经济上的收益在俄罗斯与伊朗的交易中是不是如此重要,以致于俄罗斯对因这种交易可能产生的严重风险(如核扩散)也在所不惜呢?
尽管在谈及俄伊关系的,俄罗斯外交官们喜欢强调俄罗斯是伊朗“长期的、稳定的伙伴”,而这不过是基于苏联时代苏伊关系曾经有过得那么一段不错的合作。事实上,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沙皇帝国时代,俄伊关系一直为冲突和干涉行为所困扰。因此,从历史的角度,俄罗斯对伊朗的核动机,即便不是满怀狐疑,也是充满警觉。
尽管国际社会对俄伊核技术合作存在异议,但考虑到即便是在苏联时代,俄也是小心翼翼地防止核武器的扩散。俄罗斯领导人似乎没有理由偏离自己对核扩散的立场,因为帮助家门口一个未来发展前途难以捉摸的国家掌握核导弹技术,显然不合乎俄罗斯的安全利益。上面举出的俄罗斯政府否决原子能工业部部长米哈伊洛夫未经授权所表示的意向即是一例。
1995年,由普里马科夫任局长的俄罗斯国外情报局发表了一份报告称:
“俄罗斯的情报机构没有发现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伊朗存在着一项系统的核军事项目。”1996—1998年,在普里马科夫担任外长期间,俄罗斯的对伊战略逐渐形成了共识:即既强调不扩散原则的重要性,又深入发展与伊朗的地缘政治和经济上的接触,而且,将不扩散原则置于头等重要的位置。
俄在与伊朗的关系方面面临的最大两难选择,是增进与伊朗的交往与维持俄美关系大局之间的矛盾。美国在俄外交政策领域被置于最重要的位置,而伊朗则与美国的关系一直处于紧张或敌对的状态。俄固然不能因为对美关系的重要而放弃与伊朗发展关系,但如果因此而对俄美关系造成极大损害,显然得不偿失。尽管俄罗斯将发展与伊朗的核合作置于核不扩散的前提下,面对外界的指责,俄罗斯总是极力辩称俄伊两国在核领域的合作是“严格用于和平目的”的,并没有违反有关的国际条约。但俄罗斯此举还是使俄美关系受到了极大的影响。1999年初,美国威胁限制俄罗斯进入国际卫星发射市场,后者每年给俄罗斯带来上亿美元的收入。美国政府还对在伊朗的12个俄罗斯机构实施了制裁。除美国之外,俄罗斯与伊朗的核协议还引起了以色列、沙特阿拉伯、伊拉克等中东其他重要国家的关注。
因此,一旦俄罗斯意识到伊朗的核开发有超越和平利用核能的动向,这桩本来就代价不菲的交易就到了重新衡量得失的时候了。
事实上,在20世纪90年代末,伊朗的核动机和核项目,尤其是伊朗、朝鲜、巴基斯坦之间的核合作就曾引起俄罗斯的怀疑,也曾重新考虑是否进一步发展或者继续从事与伊朗的核合作。但当时所获取的信息往往非常不充分,而且充满矛盾,进而妨碍了俄罗斯得出一个确定不疑的结论。面对美国方面不断表示的关注,俄罗斯的反应则往往是:“如果你有确定不疑的证据,就拿出来让我们研究。”美国则以担心泄露情报来源为由拒绝提供,俄罗斯由此得出的结论是美国的忧虑所在和情报来源均来自于以色列,因而其可信度是可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