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陈释比来了,他细心给朱头人算着时间,根据他的生庚八字和落气时刻算出装棺的时间和上山的时间,总觉得时间又回到十几年前,他为少爷算时间,他们到茂州相亲,他算出的吉日却差点成了他们的忌日。那时,少爷还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小伙子,而今却成了大汉了,时间真快。
算好时间,他带着助手和徒弟敲着羊皮鼓,咚咚咚咚地开始祭祀活动,朱头人似乎在看着他们,跳完唱完,朱成勇跪在父亲面前哭述着向父亲做最后的告别,此时,久违的父子亲情涌上他心头,父亲的养育之恩,父亲为龙山寨的操持,父亲的严厉与仁慈,他痛哭天神不公,让他和父亲隔绝十几年,让父亲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能相见,他祈求父亲原谅,请父亲告诉朱家祖先,接纳他的妻子尔玛依娜,尔玛依娜是朱家唯一的儿媳妇。茂州的舅舅听了想阻止他,却被朱成勇的姑妈拉住了。只是,他没有说出他的选择,也没有说他已经走上另一条路。
等他哭述完,他的堂兄堂弟什么的,还有他阿爸的干儿子们也来告别亲人,然后释比和几个舅舅还有朱成勇抬着父亲进了棺材,将棺材盖好。然后开始杀鸡杀羊,并洒血敬神。远方近处的客人来了,其他寨子里的头人来了,威州民团总也来了,瓦士土司也来了,县长也派人来慰问,宋先生也来了,到是马头人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当然,大家都知道两个寨子历来斗得冤冤不解,马头人不来,他们也没有觉得有什么。
根据释比的占卦,很快到朱头人出殡的日子,头一天,寨子里的各家各户便带着钱纸、香蜡、等来慰问,至于猪膘什么的,朱家还缺那些么?朱家亲戚和舅舅家们带着一队盔甲和自己寨子里的释比来了,他们还带着自己扎的花灯,这些都是出殡要用的,他们打着黄色布制成的祭帐,吆着下祭用的羊子,抬着纸做的金山银山来了,尔玛吉雄按规矩跪在自己家门前迎接他们的到来,陈释比也敲着羊皮鼓迎接,气势非常庞大,尔玛吉雄做为孝子陪着每队舅舅家哭丧,嗓子都已经哑了,腿也跪麻木了。
在为死者举办晚宴后,门口跳起盔甲舞,每个跳盔甲的头上戴着皮盔,上边插着一束鸡毛,,身披皮甲,手持尖刀,一手握着用纸花和鸡毛做成的三支箭插在一个直弓上的一个叫盖达的东西,有一人领唱,其他人伴唱,边跳,大意是死者归西了,但我们要把他的灵魂送到我们祖先居住的地方,引领死者的灵魂认识祖先,一路到什么地方,此地方叫什么名字,又唱回来,歌颂朱头人对寨子的贡献,对子民的恩情。盔甲跳完后,舅家的亲人们在火塘边喝酒,唱祭文,边唱边跳,然后围着火塘跳,在火塘边跳完后,领队扛着猪膘上房背,并放鞭炮表示禁霄了。
饭后,释比带着徒弟边跳边唱,围着棺材跳三圈,所有孝子跪在门前哭,等着棺材抬出去。等到东方出现鱼肚白,朱成勇带着其他孝子和释比盔甲走在前边,释比依然边走边唱,朱成勇打着青伞,边哭边丢买路钱,后边的人抬着他父亲的棺材。一路上有人撒着黄表纸,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纸花飞扬,那天的天空格外阴沉,一如龙山寨的的心境。
再后边是送葬的人们,包括家丁下人和寨子里的羌民,他们抬着金山银山,扛着黄布做的旌幡,背着上坟山吃的东西。来到朱家祖坟前,坑早已经挖好,释比念完一段经后,棺材放进去,大家填土,磊坟,天大亮时,朱头人已经入土为安。
释比又带着大家在坟前进行一次祭祀活动,然后在坟山上吃早餐,大家便下山。
尔玛吉雄却没有走,他跪在父亲的坟前,一动不动,脸庞冷峻如铁,全身白色孝衣更让他双眼如漆,此时,他没有眼泪,这些年,他已经目睹无数死亡,无数亲人和朋友的离去,而父亲的离去让他的情感更加复杂,因为十多年来他和父亲之间的分与和,就像父亲说的一样,先是为了一个女人,后来又是因为红军,也就是说两人的信仰,两父子争斗十多年,蹉跎多少岁月,如今,两人阴阳相隔,就算想争斗也没有机会了。
他想到他和他阿爸,父子俩斗了十几年,父子间隔山相望却不相往来,原以为会一辈子斗下去,就像他当年参加革命时在于县长那儿发出的誓言,带领红军攻上龙山寨,活捉朱头人。他也想过,如果真那样,让他用枪口对准自己的父亲,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出,就算做出了,他心里会不会有些后怕,当然,如果他的枪走火,就像他姑父的手下那样,他会不会永远受到良心谴责而退出革命。不过,还好,这个在他梦境中出现过的情节终于没有在现实中出现。如今,父亲却先他而去,父亲一走,他的心却空落落的,就像心被人摘去了。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脆弱。
他想,如果下辈子有缘再做父子,他们一定也会像这样斗的,但不管怎样,在尔玛吉雄的心里,父亲是巍峨的高山,而他却只是小丘。他也想到自己的阿爸,除了和儿子斗也和这个时代斗,而这个争斗却让阿爸像岷江河中的石头,自以为能阻挡江水的奔流,可是,那岷江水还是日夜不停地流向前方,而他却躺在这里。也许父亲后来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他也放弃了那种无谓的争斗,甚至在其他头人纷纷巴结宋先生时,他却没有到CD去为自己找关系,他甚至连官寨都难得走出。临终前,他与儿子得到和解。可是,他却没有能见到自己的孙子和孙女,父亲带着这个遗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