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渔港码头,停靠着一排小渔船,最简易的样子,大多数都看不出油漆颜色,头戴草帽、脚蹬胶靴的渔民挑着筐子,来来往往,繁忙而有序,是小森屿难得的热闹地方。黎昕穿着海蓝的背带下水裤,早早等在那里了,看到和夏载着有雨过来,夸张地挥手:“有雨!有雨!这里!”
有雨一袭白色雪纺长袖衫,搭配着牛仔裤,雪纺衫的下摆掖进裤子里,头发扎起来,显得很干练。
“黎昕,等很久了吗?”有雨拍拍鼓鼓的包,“玫姨做了三明治。”
黎昕的兴致一下子更高了,接过有雨的包,语速很快地说:“那真是太好了,快快,上船,马上起航。”
“喂,自行车停哪儿啊?”和夏插进一句。
“黎昕,你去看看,我在这儿等。”有雨示意道。
“哦,好,稍等。和夏,停房子那里就行!”黎昕喊着话,朝和夏跑去,虽然不及和夏的个头,他还是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凑到和夏耳边,说:“怎么,你也要去?”
和夏偷偷看一眼有雨,有雨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一艘艘准备出海的渔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才揪着黎昕的耳朵说:“有雨邀请我的。”
“气……”黎昕嘴都撇歪了,“算了,走吧。”
“好。”和夏大步跟上。他当然不会告诉有雨,黎昕在电话里的原话是:“之前不是请过有雨出海嘛,明天我爸不在家,帮我约有雨啊。”他也不会告诉黎昕,自己只是稍稍暗示了一下这是集体活动,有雨便觉得和夏也理应一同去了。
和夏对自己说,只是从医生的角度不放心有雨,毕竟黎昕是不知道有雨生病的事。
黎昕家的渔船小小的,船板的颜色已经辩不出来了,船舷的棱角被渔网和缆绳磨得圆滑。黎昕搭起板子,先一步上船,伸出手:“来吧。”
海浪起伏,渔船摇摆得厉害,有雨探试着,握住黎昕的手,登上船,而和夏则一个大步,利索地跟上。
等有雨与和夏在船头坐稳,黎昕拉着长音喊道:“出发啦!哇呜——”发动马达,船尾卷着大朵的炫白波浪,航向大海。
渔船的样子完全不是之前有雨想象的那样,它很简单,甚至是简陋。没有船舱,只有中央立着一条桅杆,旁边放着几只木箱和塑料箱,甲板上堆着一团暗绿色的渔网,散发出浓烈的腥味,船尾凸起的木条上,缠着很粗的缆绳。黎昕坐在船尾,一手扶着方向,另一手搭在膝上,俨然一副老船长的做派。
起风了,海浪摇摆,渔船剧烈地晃动,加之甲板很高,船舷很低,有雨感觉自己随时会被甩下去,手指紧紧扣着船板。
“有雨,你抬头。”黎昕喊着,“脚下不稳当的时候,就看远处,看远处就不迷糊了!”
湛蓝的天空,蔚蓝的海水,日光明媚,近处海水的颜色很深,反映成流漾的光带,雪白的和灰色的海鸟,飞得高高低低,聚集在渔船四周,不时发出长音的鸣叫,此起彼伏。
黎昕减缓速度,走过来,递来一只塑料盆,里面是青灰色的小鱼。和夏接过盆子,也站起来,对有雨说:“来。”
黎昕眯着眼睛一笑,抓起一只小鱼随意往空中一抛,一只伶俐的海鸟“嗖”地俯冲而来,稳稳借助小鱼,继而冲向天空,另一只错过佳肴的海鸟不甘心地在后头追逐。
有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挪着僵硬的步子,黎昕看了哈哈笑:“没事,看我!”说着故意扭着腰,渔船晃得更厉害了。
“哎呀!”
和夏一把抓住有雨的手臂,让后一步,把有雨的手按在桅杆上,有雨抓到了桅杆,瞬间感觉踏实了不少。和夏也抓起小鱼,抛给海鸟,道:“你试试看。”
有雨点头,捡起一只圆胖的,朝着一只嘴上有黄斑的海鸟抛过去,黄嘴巴正要接住,半路杀出一只程咬金,一只体形很娇小的淡灰色海鸟凌空窜出,夺了小鱼,迅速消失在群鸟之中了。
有雨笑着,忘记了渔船的颠簸,黎昕和和夏也望着海鸟,三个人抛着小鱼,海鸟翱翔在天与海之间,徜徉在海风中。
“有雨,撒网啦!”黎昕把空空如也的小盆随意放在一边,俯身去拉沉重的网子。
和夏从甲板上捡起一副手套戴上,给黎昕搭把手。和夏把网子一截一截拖到黎昕脚下,黎昕则一截一截丢进海里。两个人配合默契,黎昕更是行家。
撒网工作完成,和夏丢下手套,坐在船头,往后一仰,枕着双臂,合上眼睛。黎昕把绳索固定好,直起身子,捶捶腰背,对专心看着自己动作的有雨一笑,有雨说:“黎昕,你很厉害呢。”
黎昕笑得更欢了,又露出尖尖的虎牙:“平时我们去的海域比这里远得多啦,几乎看不见任何陆地呢。”
有雨周围环望,果然,一同出海的渔船都四散开来,航向远方去了。有雨问:“难道,你是特意带我出海玩吗?”
黎昕点头:“嘿嘿,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谢谢你。”有雨从包里拿出三明治,递给黎昕。
黎昕拉过来一只木箱子,坐下来,大口吃着:“嗯,好吃……吧唧吧唧,吧唧吧唧……远航很辛苦,也有一定的危险,是不能带你去的。”黎昕又解释道。
“黎昕他是不敢,他老爸很严肃呢,你别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他爸面前,乖得向小猫一样。”和夏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势。
“真的?”
“嘿嘿。”黎昕干巴巴地笑,忽然小声说,“对了,今天的事,别告诉我爸啊。”
和夏忽然睁开眼,直着身子坐起来:“你是偷把船开出来的?”
“什么叫偷啊,反正我爸今天不在,说是跟哪个什么饭店签合同去了,一时回不来。”黎昕又拿起一个三明治。
“可是刚才在码头,有那么多人,没事么?”有雨担心地问。
黎昕摆手道:“刚才那么多船,你能认出哪艘是我家的吗?”
有雨摇头。
“那不就结啦,都忙着出海,谁注意谁啊,只有在他们回来之前我把船停会原位,就得啦。”黎昕得意道,“我爸不让我自己开船出海,其实,我早就偷偷开出去过好几次啦,我爸也没发现。”
“你爸爸为什么不让你自己开船?”有雨好奇。
“那是因为他技术不过关。”黎昕没说话,倒是和夏直白地说。
黎昕一听,连忙道:“有雨,你可别听和夏胡说,我技术好着呢。”
有雨倒是相信黎昕的技术,帮黎昕解围道:“当父亲的都望子成龙,挑剔些也正常,慢慢来就是。”
几句话说道黎昕心坎里去了,黎昕摸摸鼻子:“嘿嘿,还是念过大学的人会说话。”说着,还用目光瞄着和夏,心虚地嘿嘿笑。
和夏故意装作看不见。
“只是,黎昕,你没有想过大学么?”有雨问。
黎昕撇嘴:“我?想过啊,不过嘛,我可没什么大志向,懒得考,也考不上,考上了又怎样,朝九晚五,紧巴巴那点工资,还让人管着,啧啧啧,还是在海上舒服!”说着,伸个长长的懒腰。
“你们看,小森屿!”有雨指着来时的方向。
小森屿依偎着蔚蓝的海波,在涛声起伏里,安然静卧着。小岛上绿树葱郁,偶尔红瓦点缀期间,天空和海水都是清爽的颜色,天海交际处呈现一条细长的光带。微风吹拂着海面海面映着日光,大团的光斑被打散,又聚拢,分分合合,天空的鸥鸟忽高忽低,自由自在。一艘军绿色的渔船正驶向它的方向,两个中年人站在船头,指着前面不知在说什么。
“我们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有雨喃喃道,“多好。”
黎昕拍拍手,跨过杂乱的甲板,走到船舷边,双手撑在膝盖上,道:“差不多啦,收网!”
和夏也走上前,帮忙拉网。
两个大小伙子“呼哧呼哧”几下,便把渔网拉上来了。
湿漉漉的网子缠着海草之类的植物,弥漫着强烈的大海的味道,网子里花花绿绿,什么都有,青色、灰色的小鱼打着挺,花斑的螃蟹挣脱渔网在甲板上肆意爬着,还有肥硕的青虾,都是有雨叫不上名字的。
“这里离岸太近,也就能打这么点儿,都是些小鱼小虾。”黎昕叉着腰,解释道。
的确,相比较渔网的体积来说,网到的实在不多,但是,对于头一次出海的有雨来说,已经足够满足了。
和夏拽过一只塑料箱,舀进一些海水,把小鱼丢进去,黎昕也从甲板和网子里,捡着虾兵蟹将。
有雨俯身看着小半箱的海货,问:“都能吃么?”
和夏与黎昕相视一笑,和夏道:“当然,你想怎么吃?煮汤?烧烤?”
“要不生吃?”黎昕扒拉着箱子里的小东西,忽然一哆嗦,“哎呀!”一只螃蟹险些夹到黎昕的手指。
和夏打趣:“看吧,人家不同意!”
“夹我?看我回去把你烤了!”黎昕冲螃蟹放狠话。
满载而归,欢声笑语,黎昕调转方向,提速,归航。
离码头进了,和夏正站在船头,无意间看到码头有个人很眼熟,等看清楚了,连忙对黎昕说:“黎昕,你爸爸!”
黎昕不理他:“少吓唬我,我才不上当呢!”
“谁骗你了,你自己看!”和夏走过来。
果然,码头上站着一个中年人,吹胡子瞪眼的,跟旁边几个渔民打扮的人愤愤说着什么,看到渔船,狠狠指着。
黎昕咧着嘴看着气势汹汹的老爸,仿佛那手指头已经戳到脑袋上了。
“哈……哈……”黎昕干笑着,“我家老头怎么回来了?”
和夏捂住眼睛,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道:“我早该想到的。”
“怎么办?”有雨急急地问。
和夏估计有雨出海已经是头一回了,更何况是偷偷来的,看她着急的样子,反而觉得好笑,拍拍有雨:“别担心,这小子是惯犯。”
船停稳。
“黎昕!”一声炸雷。
三个人看着满脸怒气的黎昕爸爸。
“嘿嘿,老爸……你不是晚上回来吗?”黎昕满脸堆着傻笑。
看到陌生的有雨,黎爸爸也是一愣,当着女孩子面不好发作,只能气鼓鼓地干瞪着黎昕。
和夏先一步上岸,转身拉扶有雨,黎昕抱着箱子慢吞吞地跟上来。
“黎叔叔,”和夏深知黎爸爸是个火爆脾气,也小心翼翼的,又指指有雨,“这是有雨。”
有雨一直捏着和夏的衣襟,听了和夏的话,站出来,轻轻道:“黎叔叔,您好,我叫林有雨。”
黎爸爸之前听黎昕念叨过几句,如今见了面,印象更是不错,语气登时缓和了很多:“嗯,好。”
黎昕抱着箱子,正偷偷摸摸地想溜走,黎爸爸大步上前,揪着黎昕领子,吼道:“之前你自己跑出去我没管,你居然敢带人上船?出什么事你能负责吗?臭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唉,老爸,能出什么事啊?”黎昕缩着脑袋,当着有雨不甘心讨饶,还在犟嘴。
“还有你,和夏!你也不拦着!”黎爸爸连和夏一起吼。
“那个那个,有雨可是不知道啊,你别乱发火!”黎昕眼看着老爸是要殃及无辜的架势。
“你还有空管别人?”黎爸爸又吼,“人家小姑娘一看就是知书达理,肯定是被你忽悠的,带坏人家小姑娘,还有胆子给我讲条件?”
黎爸爸说的话是岛上的方言,语速太快反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调子,只能勉强猜出大意来,如果不是这样的场合,有雨真想笑出来。
“那个,黎叔叔,”显然不是笑的时候,有雨见状,连忙说,“黎叔叔,黎昕他,黎昕也是好意,之前是我无意提过想出海看看,他就记在心里了,今天特意带我出海来的。我向您保证,黎昕不会再犯了……是吧,黎昕?”有雨把几个关键字咬得很重。
黎爸爸瞥一眼黎昕和他的收获,黎昕连忙捣蒜一样点着浅黄色的小脑袋。
黎爸爸松手,带着余怒道:“看你一脑袋黄毛,真是不像样!”
“是,我染回来,染回来,漆黑漆黑的那种。”黎昕想着有雨面子真大,这回就算是混过去了,“嘿嘿。”
“去,给人家小姑娘装上,你赶紧给我回家去!”瞅一眼黎昕手里的海货,黎爸爸大手一挥。
“是,这就去,我这就去。”黎昕忙不迭地答应,屁颠屁颠地跑去拿袋子。
车子后座绑着丰盛的海鲜,和夏和有雨只能沿着沿海公路慢慢走。
“你可能看出来了吧,黎叔叔对你的态度,可和对我们不一样。”和夏道。
有雨发现是发现了,却也没觉得奇怪:“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客人吗?”
“海上的渔民不拘小节,都自来熟。”和夏看着疑惑的有雨,“你再猜猜。”
“总不能……”有雨回忆着黎爸爸的话,猜到几分,“总不能因为,我念过大学吧,这里又不是山区……还真是啊?”看着和夏的表情,有雨吃惊不已。
“其实,黎叔叔真心希望黎昕好好念书的,我们小时候,他就总说,要黎昕弥补他的遗憾之类的。”
“可黎昕说,他不喜欢念书……他成绩怎么样?”
和夏笑:“这倒也不是假话,他是真坐不住板凳。成绩嘛,中等?时好时坏吧。”
“这不是根本原因。”
“黎昕还有个弟弟,那孩子今年初三。”和夏道。
有雨明白了:“他想供他弟弟。”
“黎昕高二那年,黎叔叔伤到了腰,需要静养一段时间。那个时候,黎昕就基本上不念书了。他本就贪玩,总说自己脑子笨,成绩又一贯不太好,黎叔叔无奈之下也就答应让他辍学回家帮忙了。”和夏的车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别扭的声音。
“……”
和夏的手不易察觉地握紧车把:“偶然的一次,我听到他和鱼商降价,从经济政策到渔业趋势,一层一层分析利益关系,账面精确,逻辑清晰,说得鱼商哑口无言,那时候我才知道,黎昕他其实脑子很灵光,他只是找了个借口,帮衬家里。其实,那个时候,如果他开口,我们谁都不会不管他。”
“可是,他没有。”有雨有几分明白那种不愿诉苦的情绪,“既然自己就能做到,自然不愿意轻易求助。”
“他就是这样,总是笑呵呵的,多苦多累都不表现出来。”和夏有些懊恼。或许这就是原因之一,他总是那样细致和体贴。
“这也是,黎昕比被人厉害的地方啊。”有雨道,“只是,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求助吗?”
“为什么?”
“我也只是猜测,我觉得,依着黎昕的性格,恐怕是担心,求助了,他就没法单纯地把你们当成朋友了。”有雨轻声说,“哪怕是小事,只要自己在意,它总会横在眼前的。”
和夏微微侧过脸,低声道:“傻子。”
“而且,就这一点上,这种凡事都自己扛的别扭性子,和某个人也好像呢。”有雨拍拍和夏,说完就快走起来。
“你说谁呢!”和夏手一哆嗦,追上去。
看着前面加紧步子的有雨,和夏心说: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