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响在碧空中,宣告着下午炽热的日光,法桐树冠盛大而繁茂,树影投映在屋里,在木质地板画下摇动着的深深浅浅的斑驳,有微风,夹着青草味儿,过滤去了大半暑热,难得的清爽。有雨站在窗前,伸出手拉近一根枝丫,宽阔的叶子呈现出透亮的成熟绿色,透过阳光看去,叶脉清晰,甚至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在缓缓流动。
有雨松手,枝丫弹回去,摇晃的树枝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收音机里播放着管弦乐,这一曲正好是圣桑的《天鹅》,沉静舒缓的旋律流淌在空中。有雨坐回桌前,拿起纤细的狼毫毛笔,继续临那卷赵体小楷的《心经》。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有雨扬声答应。
玫姨推门进来,端着一只玻璃杯,样式简单大方的柯林杯,里面是冰凉的西瓜汁,红盈盈的,颜色饱满,光是看上去,就很舒服了。玫姨把头发挽起来,用米色的丝带绑着,穿着牙色的棉布连衣裙,是很适合夏天的颜色。
“啊,谢谢玫姨,每天都榨果汁。”有雨道。
玫姨把玻璃杯放在桌上,笑:“又不是麻烦事,榨一大杯正好够咱们仨喝,多好。家里没有空调,有雨热不热?”玫姨看一眼摇着头的台式电风扇,问道。
有雨摇头:“不热,四周有海有树,比城市里凉快多了。”有雨看看外面摇动的枝叶,接着说:“现在天长了,傍晚出去散步,正好呢。”
玫姨拿起桌面上的宣纸,称赞道:“哎呀,有雨的字啊,看多少遍,还是会想真漂亮,现在静下心来练这种小字的人不多了。这是什么曲子?”
“《天鹅》,在《动物狂欢节》的一系列中,这一曲格外特殊呢。”有雨解释道,“比如说,是圣桑在世时唯一允许演奏的,唯一不是嘲讽的曲目,之类的。”
玫姨看着说得起劲的有雨,笑着玩笑道:“不过,书法和交响乐么?”
听了这话,有雨也笑了:“仿佛是不太搭呢!”
“哪有什么不搭配的,小森屿不也是这样吗,这边的洋楼还有南面的渔村,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呢。”说着话,玫姨又翻到了有雨手边的书:“最近在读什么?”
有雨把书皮摊给玫姨看:“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多亏和夏带我去了租书店,找到了很多书。”果然,书脊的下侧贴着贴纸,写着阳文的小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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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日头太足,躲在屋子里看书写字最舒服了。”有雨补充着,看看时间,“和夏来电话了吗?”
玫姨坐在床上,抚着膝盖大声叹气。
“怎么了?”有雨转身,双臂搭在椅背上。
“完全没消息!”玫姨愤愤道,“我明明叫他拿到通知就给我打电话的,他却完全不记得我的嘱咐!哼!”
有雨笑着,喝一口西瓜汁,说:“和夏早就已经收到录取短信了,只是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而已,他大约是跟同学打球去了,早上听他说起来着。”
“我知道啊,只不过,我是想在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嘛,说回来,还是多亏了有雨帮他报志愿,只是,连有雨也向着他,实在是太惯着他了!”忽然,楼下传来“叮”的一声,玫姨连忙拎着托盘快步走向房门,忽然回头对有雨说,“有雨,要不,你傍晚去码头接他一下?就告诉他,我生气了。”玫姨眨巴着眼睛,一脸的调皮样。
“明白,我好好吓唬他一下。”有雨摆出认真的样子,玫姨笑着下楼去了。有雨无奈地摇摇头,玫姨嘴上不饶人,却早早烤了蛋糕和饼干,准备晚上的庆祝了。
和夏的高考成绩一如模拟考试的稳定,至于志愿,有雨知道和夏是早就有打算了,只准备在保底院校和是否服从调剂上给一点建议。但是有雨没有想到的是,和夏的第一志愿,居然填了近在彼岸的医科大学,甚至选择的都是金海校区的专业。
“你的分数会浪费呢,第一志愿完全可以报再好一点的大学,北京,上海,都可以。”有雨这样建议。
“这里比较近,我可以每天都回来,将来实习我还可以想办法回小森,最重要的是,它的临床医学还是相当不错的。”和夏这样解释。
“嗯,只要你在未来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就够了。”有雨赞同道。
不会后悔的决定?和夏有些惊讶地看向专心翻开着历年分数线的有雨。
有雨很清楚,和夏只想在小森屿做一名医生,也就不再多说。和夏倒是在后面的志愿里,报了有雨建议的学校,但是有雨明白十之八九是用不上,和夏已经成竹在胸,剩下的四个志愿写什么都无所谓,顺便是照顾一下自己的面子而已。
四点一刻,有雨换上浅蓝色的五分袖衬衫和牛仔短裤,穿着条纹船鞋走下楼,看到餐桌上摆着精致的巧克力蛋糕,玫姨还在厨房忙活。
“玫姨,这么丰盛啊!”
玫姨羞涩地笑,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姿容:“好久没给小夏做了,有雨,你现在出去吗?”
“是啊,我想慢慢走。”
“外面阳光还足呢,你戴上我的帽子吧。”玫姨擦擦手,从门口的柜子里拿出一顶草帽,上面系着淡粉色的丝带。
“谢谢玫姨,那我走啦!”
“好!”
当有雨路过厨房的窗子时,玫姨扒着窗口说:“有雨,别忘了吓唬他!”
玫姨还惦记着这事儿呢,有雨不禁莞尔,摆摆手,表示记住了。
有雨没有走沿海公路,而是在小巷里信步而行,冰凉的青石砖瓦,野花在墙角绽放欢颜,硕大的榕树下,树荫浓郁,巷子里微风习习,不知谁家窗畔的风铃发出清越的声音。
绕了远路,慢慢地走,却还是早早到了码头,码头便停靠着一辆炭黑色的哈雷摩托。
有个人,坐在码头边的一块巨石上,唱着歌。
有雨见过他,在来到小森屿时,遇见的第一道风景。
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有雨静静地听他唱完,拍手鼓掌。那人回头,用食指把墨镜往下拨弄一点,抬着眼睛看着有雨。
“BertieHiggins,”有雨说出歌手和曲子的名字,“《卡萨布兰卡》。”
那人点点头,从礁岩上纵跃跳下,走过来。大约是自来卷和海风的缘故,头发乱蓬蓬的,他戴着深紫色的复古蛤蟆镜,穿着军旅的t恤、迷彩长裤和短靴,身高一米八上下,肌肉紧实健壮,t恤被撑得紧绷绷的,整个人仿佛是从阿富汗的战场上走来的。
“我见过你。”他摘下墨镜,挂在衣领上。这人有三十五岁左右,小麦肤色,脸上有晒斑,看起来有些沧桑,是经常户外运动的样子,目光如鹰一般锐利。
有雨点点头:“我是三月份来的,是和夏的朋友,住在小森诊所。”
“啊,玫医生啊,我想起来了,”他伸出手,“原来是你啊,你好,我是赵恩城,在那边,开一家旅馆。”
有雨想到了半山坡上的那栋小楼,她轻盈握一下他粗糙的大手,款款道:“林有雨。你好。”
“散步吗?”
“是,也顺便接和夏。”有雨回答。
赵恩城道:“我也在等渡轮,有客人投宿。”
“旅宿的客人,都由赵老板亲自接吗?好敬业呢!”有雨称赞道。
赵恩城一笑,竟然露出一对酒窝,他说:“可别叫我老板,我那小旅馆常年没什么客人。和夏叫我城哥,你要是不嫌弃,也这么叫吧。”
“好,城哥。”
“平时要是有客人来,也是我妹妹来接,岛上的路不是比较绕嘛。”赵恩城比划着,说道,“这几天她去四川玩了,只能我来。”
“你也经常出去旅游吧?”
“是,我俩都爱出去跑。”赵恩城低头摸摸鼻子,“瞎跑。”
海风呼啸,渡轮的影子出现在起伏的海波上。
“城哥,你唱歌很好听呢。我刚上岛时,就听到你在唱歌了,我记得是……《仙纳度河》。”有雨回忆着,“你的歌声,似乎可以抓住人的内心,上一次是,这一次也是。”
“谬赞了,”赵恩城谦虚道,“我年轻的时候做过流浪歌手,在酒吧之类的地方唱歌,后来又走了很多地方,再后来,在小森落脚了。”
“不飞了?”有雨玩笑说。
“不飞了,飞不动了。”赵恩城爽朗地笑。
渡轮鸣着汽笛,靠了岸。
和夏走在最后,扛着自行车走下船,看到有雨,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目光移向赵恩城,反而一愣:“城哥?”
赵恩城扬手,打个招呼:“和夏回来啦!”
正说着,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举着手机走过来,问:“赵老板?”
赵恩城接过那人的手机,看看手机上的预约短信,点头,又冲两个年轻人一笑,道:“有雨,和夏,那我先走啦,有空来玩!”说罢,戴上墨镜,冲客人一挥手,两个人骑着摩托,向着巴士的反方向,一路飙尘离去。
“城哥再见!”“慢走!”
“城哥人不错哦。”有雨半是疑问,半是肯定。
和夏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自行车:“是啊,城哥阅历很丰富,我小时候隔三差五地往他那里跑,听他讲故事。”
“和夏,看到我,你一点都不惊讶呢。”有雨歪着头问。
“切,又不是第一次了,再说……”和夏撇嘴。
的确,有雨有时散步到这儿,正好遇到放学回来的和夏,便搭了顺风车回家。和夏的学校距离码头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虽然有直达的公交车,但是和夏还是每天扛着自行车渡海。
“再说什么?”
和夏道:“我没给我妈打电话,她一定想早点知道消息,又不能离开诊所,所以一定会派你来,并且吓唬我说什么她很生气巴拉巴拉,之类的。”
“哇。”有雨惊讶地捂住嘴巴,“你是不是在家里安装了监控,或者窃听器?”
“胡说什么。”和夏抬手,轻轻在有雨头上敲一记,推着车子拐上公路。
有雨拉住车子后座,追问:“那你倒是说呀,结果结果。”
和夏把手伸进背包,抓出一个红色的快递信封,扔给有雨。
有雨接住,欣喜地笑起来,翻过来看反面,“咦”了一声:“你竟然还没拆封?够沉得住气啊。”
“不是早就收到短信了吗,里面都是报到用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和夏接回信封,塞回包里,把背包抛给有雨,自己骑着车子缓缓前行。
有雨抱着背包,几步小跑,一个小跳坐到后座上,故作恍然大悟状:“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想等玫姨一起拆封呢。”
和夏的方向不易察觉地飘了一下,又即刻板正,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车子拐进巷子里,和夏忽然说:“有雨。”
“什么?”
“刚才那个人,你看到了吗?”和夏的声音隐约透出一点担心。
“谁呀?”
“就是城哥的客人。”
有雨回想一下,只记得是个比赵恩城矮一些的年轻人,因为戴着帽子而看不清面容,穿戴带着一股嘻哈的味道,只是走路显得有些拖沓,站姿也歪着,似乎略显疲惫,回答:“我没察觉有什么异样,怎么了吗?是坏人吗?”
“那倒不是,只不过,刚刚在船上看他脸色很不好。”
“是不是晕船呀,看他有点累的样子。”有雨说,“和夏你还没正式学医呢,就开始望闻问切了?”
“也是,应该不会有人生着病还跑出来吧。”说这话,和夏忽然感到有雨的手一紧,连忙补充,“你不算。”
“哼。”有雨嘴上哼着,心里却莫名地紧张了一下,她回头望望,波光粼粼的大海,微微荡漾,一片灿烂与安然。
晚饭之后,有雨通过阁楼的小窗爬到了屋顶上,看不见远方涌动的海潮,但是能够感受得到海浪的鼓动。仰头,夜空浩渺,一轮暗红色的上弦月,几颗星宇。小森屿的山坡上,被夜色包拢,橘色的灯火,与天上的星,混在一起,仿佛置身于宇宙深处。
“有雨,”和夏刚刚洗完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在有雨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桃子,把其中一个放在有雨手里,“一开始说什么也不敢上来,来过一次,这儿倒成你的领地了。”
有雨咬着桃子,说:“风景很好啊。”
“哪有?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和夏大口咀嚼着。
“晚上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你看,正因为眼前只有那么几盏灯,天上的光才能看到,虽然,那些光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的了。”有雨指向天空,“和夏,笑脸!”
“哪里?”
“就在那里,月亮是嘴巴,你歪着头看,九点钟方向、一点钟方向,两颗星星特别亮,像不像笑脸?”有雨伸手扳着和夏的头。
和夏“啊”了一声:“看到了,今天是弦月。”
“多好。”有雨双手捧着脸颊,仰着头。
和夏的目光慢慢落在有雨身上,有雨忽然看过来,和夏慌忙转过头去,用手摸着后脑勺,说:“对了,刚才黎昕打电话来,说明天天气好,他爸又不在,叫你一起出海去。”
“出海?”
“对啊,你去么?”
有雨想了想,反问:“你呢?”
“我,没什么别的事……”和夏支吾着。
“那就一起,一起去吧,”有雨拍拍和夏肩膀,“也叫上秦苍。”
和夏回答:“秦苍估计是去不成了,你忘了,他今年升高三,每天都去上辅导班,这小子,********想考警校呢。”
有雨理解地点点头:“是哦。”
安静的夏夜,暗色苍穹之下,海风徐徐拂过,带来清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