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十五那天,天空万里无云,玉盘一般的明月照得四处一片亮堂。到了华灯初上之时,金陵城中已是满城灯火,亮如白昼,处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苏宅中,黎纲也是早早就安排好仆人在各处挂起了花灯,点缀得宅里四处明亮,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梅长苏穿好了外出的衣服,披着皮毛披风,站在廊下,抬头望着挂在屋檐下的金鱼花灯,脑海中不禁想起了往年的情形。当年,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被纯真美丽的少女,缠着在十五灯节那天挂着她最喜欢的金鱼花灯,耳边还响起她那娇憨的声音:“再高点!再高点!就快挂到了!”
这时言豫津和萧景睿也到了院中,言豫津穿着银紫的绸袍,精神奕奕,还是那副风流倜傥的样子,那咋咋呼呼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梅长苏。“先生,先生,外面好热闹!我们快点过去吧!迟了连马车都要走不动了!”萧景睿穿着闪金的外袍,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跟在言豫津的后面,看着言豫津那样子,不禁摇头无奈,恨不得离他远些。
言豫津这时已风风火火地走到廊下,只见梅长苏一人站在那里,便奇怪地问:“嫂夫人呢?她不是说要和我们一起去妙音坊的吗?我还想看看她说的今日不是女子之身是怎么回事呢!”
梅长苏闻言,也有些奇怪道:“我从晚饭后便没看到过她了,不过她说让我在这里等她,估计应该也快出来了。”
这时,在三人背后突然冒出了一把有些雌雄莫辨的声音:“见过三位兄长。累兄长们久等了,小弟在此陪个不是。”
三人连忙转身,只见在昏黄的灯光中,从屋里走来一名少年。少年身量一般,头上一半的头发挽起,扎了男子常见的发髻,用一条嫩黄的发带系着。剩下的头发在脑后披着,及腰的长发在中间也用同色的发带扎着,一分为二。耳鬓边留了两缕长发垂着,显得有些俏皮。身上穿着与梅长苏同样颜色的宽袖儒袍,领子高企,一件薄披风把身形遮掩了起来。少年相貌精致,眉眼间带着让人熟悉的感觉,一副粉雕玉琢般的容颜,活脱脱是哪个府上刚及冠的高门子弟走到这里来了。
三人见状都有些惊讶纳闷,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言豫津绕着少年走了两圈,眼神不住地上下打量。少年从袖中抽出了一把言豫津从未见过的纸折扇,打开扇子,神态自若地慢慢摇着,任由言豫津打量。言豫津忍不住问:“你是谁家的啊?我怎么从来没有在金陵城里见过你?”
少年闻言突然蹦不住脸上的神色,忍不住举起扇子,掩面偷笑,声音也从刚才的低沉变成了女子般的清脆悦耳。言豫津不可置信地指着少年,嘴里结结巴巴,“你、你、你是嫂夫人!”
莫悠衿勉强收了笑容,可是眼角还是带着笑意,轻咳了一声,收了纸扇,一本正经地向言豫津拱手行礼道:“在下莫游,见过豫津兄长。”
梅长苏和萧景睿在后面也对莫悠衿的易容之术感到佩服,若不是她刚才那笑声,确实难以发现真相。言豫津啧啧称奇,“好厉害,果然看不出嫂夫人女子的身份。嫂夫人是怎样做到的?”
“我自幼已行走江湖,女子的身份多有不便,因此经常扮作男子,扮的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像了。这个你是学不来的。”
言豫津闻言也不失望,反而对莫悠衿手上的扇子又感兴趣了。“这是什么?好有趣的样子,上面画的兰花也很不错。咦,还有几句诗:泣露光偏乱,含风影自斜,俗人那解此,看叶胜看花。好诗!好诗!”
“这是我自己做的扇子,如果兄长们喜欢,我刚好多做了几把,便送给你们了。”说完,又从袖袋里掏出了三把扇子,把画有梅花的送给梅长苏,言豫津和萧景睿分别拿到了画有菊花和竹子的。梅长苏打开扇子,只见扇子是用浆硬了的纸做成扇面,由玉石雕刻成骨,一面画有数支凌雪傲梅,另一面则用一手隽秀行云的字体写了一首诗:“墙角数支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梅长苏自诩才气比大部分的人都好,否则也不会被琅琊阁评为琅琊才子榜首,可看到这首诗,仍是禁不住赞叹“好诗!”眼中看着莫悠衿的目光充满了赞赏和温柔。莫悠衿面上谦虚,心里却在翻着白眼。前世流传千古的名诗都搞不定你这个才子的话,那我也不用做人了。
而言豫津与萧景睿二人在一旁,早已喜欢得不得了,拿着扇子上下翻看,言豫津更是模仿莫悠衿刚才的动作,故作潇洒地摇着扇子,得意洋洋。
还是梅长苏最先恢复过来,对着言萧等人道:“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说完把扇子藏在袖袋中,率先走了出去,其他人连忙跟上不提。
马车一路缓慢地移动,好不容易穿过热闹的人群,来到了妙音坊。门房早已得了宫羽的吩咐,只见到言豫津等人,便连忙带到三楼的雅座坐下。言豫津看到一排座位之中,其中正中的位置摆放着手炉,茶具与坐垫均与众不同,不由打趣:“看来连妙音坊也知道谁是贵客啊!我来了这么多次,都从来没有这样招待过的。”
萧景睿在一边挖苦他:“你来得人家都烦了,人家肯接待你就不错了,还想好好招待你!”言豫津在一旁嘿嘿直笑不语。莫悠衿见此也脸上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梅长苏一眼。梅长苏则神色冷淡,不置可否。
几人还未入座,便听见一阵佩环脆响,一个若柳扶风、盛装打扮的姑娘,在一个婢子的搀扶下,从屋里的薄纱后缓缓走了出来。柔媚而不俗的容颜,翦水般的眼神,配上一副楚楚动人的神态,确实不负妙音坊最当红的伶人称号。
宫羽先向着言豫津和萧景睿行了一礼,“见过言公子,见过萧公子。”言萧二人拱手还礼后,言豫津便向宫羽介绍道:“这位就是今晚的贵客苏先生,这位稍矮一些的,是苏先生的亲属莫公子。”
宫羽装作不认识地与梅长苏行了一礼,又看了莫悠衿一眼。只一眼,她便看出这位莫公子是一名女子。虽然容貌掩饰得很好,可是与旁边的几名男子相比,动作神态有些过于阴柔,让她这个在青楼阅过不少人的眼睛立刻就认出来了。能让梅长苏神态亲切地与之相处,又是姓莫的女子,身形也有些熟悉,除了宗主夫人,也应该没有别人了。没想到宗主来青楼听个曲,会让夫人紧跟着,宫羽心里是既嫉妒又难受,看向莫悠衿的眼神也带了些刺。
莫悠衿对宫羽眼神里的刺心中明白,但是她不想理会,装作毫不知情地还了礼后,堂而皇之地坐到了梅长苏的身边座位上,与梅言等人谈笑闲聊。
说是请梅长苏等人来妙音坊听曲的,言豫津自然也不会食言。听说十三先生又谱了新曲,言豫津刚坐下没多久,就吵着要让宫羽来演奏一番。宫羽也不推辞,让婢子拿来一把琵琶,便弹了起来。莫悠衿听惯了前世的一些琵琶名曲,与宫羽弹奏的曲子相比,自然是动听了许多。那些名曲都是后世历经多年流传下来的,自然有它值得流传的价值。宫羽所弹的曲子虽比不上那些名曲,但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也算是不错了。
一曲弹完,众人都鼓掌赞赏。萧景睿不禁赞叹:“虽看宫羽姑娘弱质纤纤,可指下竟有风雷之音,真是让人佩服。”
“景睿虽然不说,可还是知音之人啊!”梅长苏转头对着萧景睿赞道。萧景睿没想到梅长苏会赞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这时,宫羽把琴交给了仆人,在众人座位前坐下,眼睛却紧盯这莫悠衿道:“十三先生的曲子众公子能喜欢听,当然是最好的。可我在弹奏时,却看见莫公子的眼中似有不以为然之意,莫非莫公子是觉得曲子不好,或是宫羽弹奏有不妥之处?”
众人没想到平时温柔可人的宫羽会突然对客人发难,齐齐都是一愕。莫悠衿见宫羽盯着自己,其他各人也望了过来,连忙拱手道歉:“宫羽姑娘可能误会了。小弟并不如几位兄长一般精通音律鉴赏,因此宫羽姑娘的琴声小弟虽觉得美妙动听,却难以有知音共鸣之感觉,故而神情上可能有不当之处,还望姑娘见谅。小弟并没有看不起姑娘之意,也望几位兄长明鉴。”
可宫羽并不想就此放过莫悠衿,仍紧紧追问:“莫公子虽说自己不通音律鉴赏,可能与几位兄长相交于此,且观公子颜色也不像是完全不通五音之人,应该也有自己所长才值得众位公子看重。莫公子今晚可否为我也展示一番?”
言豫津和萧景睿来妙音坊这么多次,从未见过宫羽如此咄咄逼人,不由得对梅莫二人有些过意不去,面上也带着些尴尬。梅长苏则有些恼怒。今晚安排来妙音坊,是要借机让宫羽参加萧景睿的生日宴,为打倒谢玉做准备的。可现在正事还没做好,宫羽却在儿女私情上纠缠不休。他丝毫不怀疑宫羽已经知晓莫悠衿的身份,只是对宫羽如此不识大体感到愤怒,因此虽然面色不变,但眼里却带了些厉芒。
莫悠衿被宫羽逼到如此份上,起初的不忿也变成了一丝暗喜。宫羽越是这样,梅长苏就越是不喜,相反对自己就越是怜惜,倒也是一件好事。因此她也不气,笑着站了起来,拱手道:“承蒙宫羽姑娘看得起小弟。说实在,小弟与众位兄长相交,并不因为音律,小弟对音律也只是略通而已。不过既然宫羽姑娘要求,小弟也不愿众位失望,便在此献丑一番了。”
言萧二人正愁场面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见莫悠衿主动出来缓和气氛,便也着力捧场,手掌拍的啪啪响。莫悠衿低头故作沉吟,踱了两步,便抬头说道:“小弟曾游历南蛮之地,当地民众虽然未曾教化,但在音律上却有不少好听的曲子,小弟也记住了其中一首,现就为在座各位唱一唱,希望各位兄长和宫羽姑娘喜欢。”
“哦,莫兄弟是要唱戏给我们听?”言豫津本来以为莫悠衿只是应付一下,为免场面太过难堪而已,没想到莫悠衿这样说,看来也不是敷衍之事,也大为好奇。
“言兄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也不会唱戏,只是哼个小曲罢了。当地的民众也不懂戏曲,所作音律多是民谣民调,简单之余我也觉得挺有意思,因此便记住了。”说完,便向众人团团作了个揖,朗声道:“我所唱小曲名为《鲜花满月楼》,籍此新春,也快到春暖花开之际,倒也应景。”
言萧二人掌声鼓动,以示欢迎,梅长苏也缓了眼中的厉色,带着些微笑意看着莫悠衿。
莫悠衿那清脆婉转,如黄鹂般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春风到人间花开透,
花香四溢百花满月楼,
秀丽百花相伴丝丝柳,
无穷春光实难求。
春光过后会再回头,
知心爱伴世间最难求,
你莫要等花落心酸透,
要趁春花开锦绣。
莫要等,莫要等,莫要等飘雪时候,
并蒂花,知心友,心事你可知道否?
枝枝爱情花已并头,
知心爱伴世间最难求,
爱慕美景心事轻轻透,
祈求知心心相扣。
爱慕美景心事轻轻透,
祈求知心心相扣。”
莫悠衿唱到“心相扣”之时,眼睛看着梅长苏,眼里满是温柔与爱意,梅长苏也是温柔相望。宫羽见宗主与夫人在眉目传情,心里是一阵抽痛。她本对莫悠衿这个宗主夫人并不服气,觉得她配不上自己心目中的宗主,况且宗主一向不近女色,想必是莫悠衿自己厚脸皮贴上去的,只要宗主看到莫悠衿不好的一面,自然便会疏远她。因此趁今晚机会,拼着被梅长苏责罚的风险,难为莫悠衿。可看到如此情形,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宗主与夫人并不像自己,自己也只是在自作多情罢了。
宫羽收拾了心情,想起今晚的任务,望向梅长苏的眼光也不禁有些心虚。言豫津和萧景睿这时早已拍得手掌通红,“好听!没想到南蛮之地也有如此动听的音乐,曲调新颖,词也写得不错,真好!我要回去把这曲写下来,配上音乐,一定很好听!”言豫津不禁拍台叫道。
宫羽这时也看到了梅长苏冷冷的目光,连忙站了起来,对着莫悠衿行了一礼,“宫羽今晚言语多有得罪莫公子,还望莫公子恕罪。”
“宫姑娘是对音律追求完美之人,才会如此高要求。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为我们奏出如此动听的音乐,所以我又怎会怪罪姑娘呢?”莫悠衿大获全胜,也不再乘胜追击,豁达地说道。
梅长苏见气氛也活跃起来,趁机对萧景睿道:“既然宫姑娘音律如此之好,不如景睿生日那天请宫姑娘过府助兴如何?”
言豫津和萧景睿闻言面面相觑,言豫津连忙救场,“先生有所不知,宫姑娘很少离开妙音坊,也从未到过任何一个府邸表演助兴。”
“哦,是在下鲁莽了,请宫姑娘莫怪。”梅长苏装作不知情,恍然大悟,连忙道歉。
宫羽示意自己并不介意,看向萧景睿,迟疑了一下道:“若萧公子能允宫羽一个所求,倒也不是不可以。”
言豫津未等萧景睿出声,便连声答道:“可以!可以!一百个条件都可以。是吧?”说到后来,有些不自信,又看着萧景睿。
萧景睿没好气地看着他,话都给他说了,他还能怎样?只能对着宫羽说:“宫姑娘请说。”
“我听闻长公主殿下有把焦尾古琴,若到时能让我弹奏一曲,我便愿过府为公子演奏助兴。”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是吧景睿?”言豫津实在是怕了今晚再有什么状况出现,不等萧景睿回答,便连声答应。
萧景睿拿他没办法,只能圆场道:“家母也是喜爱音律之人,只是不方便到这里来罢了。若宫羽姑娘到时能用古琴弹奏一曲,想必家母也是很高兴的。”
“那就这样定了,宫姑娘四月十二那日,就请到宁国候府上一趟了。”言豫津在旁连忙敲定。
莫悠衿和梅长苏在一旁,神色淡然地喝着茶,看着言萧二人与宫羽的应答,心中也是大定,谢玉的覆灭已是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