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小柔弱的小丫头既不懂得父亲对她的不在乎,更不晓得她的生辰八字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命运,无忧无虑地成长着。
丫头出世后第一个春节不久的一天,小镇上突然出现了一支部队。他们自称是红军,一到小镇就发动群众,组建了游击大队,教唱革命歌曲,打击地主土豪,将缴获的财物均分给当地的劳苦大众。
二十多户穷苦农民简直乐开了花。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丝棉暖被、绫罗绸缎,第一次敞开肚子吃上两天饱饭,第一次拥有两三块银元……这一切对他们来说简直是福从天降,让他们惊喜若狂。他们称红军是活神仙,是救命活菩萨。
农历二月初,这支部队奉命离开了小镇,开往其他地方,据说是北上抗日。部队来后短短的十多天,沉重打击了当地土豪劣绅的嚣张气焰,长了穷苦人民的威风,唤醒了沉睡的小镇人民。给小镇的人们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留下了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鲜明对比,给全镇穷苦人民带来了对美好前景的向往。
丫头的父母亲也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在这穷山恶水的偏僻小镇外面,似乎有一个宽大无边的世界,那个世界有着无数的好心人。他们期盼着被国民党抓丁和自愿出门去寻找红军的堂弟,会被这些好心人相助。
转瞬间,又过了丙子年传统的大年三十。一九三七年二月中旬,丫头家可算是门庭若市。上门拜年的亲朋们从正月初三到正月十几,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来客远的要留住三四日,最近的也要吃了晚饭才送走。母亲均一片至诚,视如贵宾,殷勤款待。忍嘴待客是母亲的一贯作风,用她的话说:“做一辈子人难,做一天人一定要做好。”因而从早餐的包汤圆、煮甜酒鸡蛋开始到晚餐的三盘四碟、小煎小炒她都一丝不苟,毫无懈怠。父亲则从不插手,他的任务就是陪客人聊天、吃饭。
此时的丫头已不再纠缠于母亲的怀中和背上,小巧玲珑的身躯在小屋里来回走动,独自玩耍。在父母的引导下,不时会给父亲递上烟杆,或者给客人们捧上一小捧瓜子。丫头的机灵乖巧赢得亲朋好友的赞不绝口。在一片赞扬声中,母亲感到欣慰,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想:“那么漂亮聪明的孩子,却没有一个相应的好名字。兰田镇的大人小孩都把我的女儿叫丫头,这要叫到何年何月呀?难道等她长大成人,嫁到婆家生儿育女,甚至七老八十岁,都还被人叫作丫头吗?都怪我没有早点给她取个好名字。不过现在还不晚,我得好好考虑给她取名,只要家里人带头喊,也就改过来了。”
一年一度的走亲访友、迎宾待客的日子很快过去。俗话说:“庄稼老二怕过年,过了年就要下田。”
一场珍贵如油的春雨提醒庄稼人,春耕春播的大忙季节已经来临。父亲大清早起来便挑着一大挑粪往地里去,回来吃了午饭才去赶集。母亲听见公鸡打鸣就赶快起床,把一天的猪饲料盛入猪槽,把二奶的三餐茶饭煮好放于火炉旁的桌上,做些交代后,背上丫头,一手提着孩子们午睡时的被褥和午餐,一手牵上强强匆匆忙忙地往地里干活。一路上听见小鸟在树丛中发出欢快的啾啾声,布谷鸟有节奏的“布谷、布谷”声相互配合,遥相呼应。盛开的桃李杏花交相辉映,绿叶垂柳迎风飘舞,绿油油的麦田,金黄的油菜花,郁郁葱葱的青菜、白菜、大葱散发出醉人的香味。一派繁荣的春景勾起了母亲一定要为女儿取名的遐想。一路盘算着给女儿取的名字,当然离不开美丽、贤惠、温柔、吉祥之类。名如其人,这名字一定要与她宝贝女儿般配相称。凡是能想到的,诸如桃、李、杏、梨,芬、芳、花、叶,红、黄、绿、紫,贤、淑、雅、静,富、贵、荣、华……她都想过了,迟迟定不下来。
一晃又到了农历八月,豌豆、胡豆、麦子种完就是白露过后,犁耙、锄头终于得到了休息,接踵而来的是秋收的序幕。这是庄户人家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秋高气爽,不冷不热;五谷丰收,硕果累累;不饥不饿,心里踏实。小丫头伴随着这天时、地利、人和的好年景懵懵懂懂地度过了两周岁。
兰田镇村民正喜庆丰收,沉湎于对红军的美好回忆之日,正是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时。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为大举侵华而蓄谋制造了卢沟桥事变,激起了中国人民的无比愤怒。****中央号召全中国同胞、政府、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抵抗日寇的侵略。这对于地处偏僻落后、交通不便、消息闭塞的村民们,除个别像丫头的父亲肯出门在外打访,又能看点书、念念报的人能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一点外,大多数人毫无所知,他们照常埋头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日子。丫头的母亲也不例外。
中秋节这一天,晴朗的天空给母亲带来好心情,她决定不去地里干活,带着丫头到屋后的园子里摘两盘葵花晚上供月亮。秋收以来都没进过这菜园了,打开后门进入园内,看到三年前在园子周围种下的桂花树开满了白中带黄的细碎小花,随风飘来阵阵清香,含着一丝甜意。过早开放的玫瑰开始凋谢,花片满地飘零。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春天有意无意地在园边插上的丛丛菊花,长得枝繁叶茂,布满了含苞待放的花蕾。让母亲惊奇的是,九月菊花八月桂,桂花这时节盛开是正常的,可菊花也赶早市,居然有一部分已开繁。颜色各异,红、黄、白、绿、紫样样俱有,五彩缤纷。菊花的过早绽放,引起了母亲的极大兴趣。她仔细观察着有如碗口大小的花朵,思绪万千。富于联想的她认为白色菊花开得粉粉团团,显得富富态态;红色菊花颜色鲜艳,红红火火,喜气洋洋;黄色丝菊金光闪闪,富丽堂皇;绿菊更显清幽雅静,别致大方;紫色花个性突出,性格深沉,稳稳妥妥,真是各有千秋。她想,如果一个人能具备菊花的这些特征,那实在是尽善尽美了。
正值此时,女儿突然叫了一声:“妈妈,我要花。”
一声呼喊,惊醒了母亲的沉思。她看了女儿一眼,顺手摘了一朵红菊递给她后茅塞顿开:我女儿生于初秋,菊花开于中秋,这不仅是巧合而且是缘分。菊花繁花似锦,多姿多彩,这正像是水灵灵的女儿。她还想到菊花经得住风吹雨打,经得起烈日寒霜,累开不败,经久不衰,这正是她对女儿的期望。她期盼女儿具备不屈不挠、不怕困难的优良品质。母亲下定决心:就这么定了,女儿的名字就叫林秋菊。
母亲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拿着一大盘刚摘下的葵花往隔壁大伯母家走,葵花送给女儿的大妈后,她把给女儿改名字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大妈点头赞许地说:“幺婶,你考虑得真周到,孩子逐渐大了,是应该给她取个好名字。秋菊这名字很适合女娃娃,很好听,今后我们都这么叫吧。”大妈还转身对她的幺儿——比秋菊大四岁的明明说:“告诉哥哥、二哥他们,以后不要叫妹妹丫头,叫她秋菊,这才是她的名字。”明明说:“知道了,其实我早就不喜欢叫她丫头,怪难听的。”
大人们的话,两岁多的女儿并不十分听得懂,但她非常喜欢堂哥明明,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堂哥明明比亲哥哥强强更喜欢她。她天真烂漫地对三哥笑了笑。
晚上全家人围着桌子吃月饼、葵花籽、毛豆,母亲郑重其事地向全家宣布:“丫头的名字叫秋菊,长大了就叫林秋菊。从今天起不准谁再叫她丫头。”
二奶奶首先表示赞成。父亲也很理解妻子对女儿的这份感情,他知道为给女儿起个好名字,她动了不少脑子,所以也就很凑兴地表示这个名字很好,就这么定了,并说:“从现在起,全家人都改口吧!”
刚开始,听到叫秋菊,丫头很不习惯,或没反应,或东张西望,为此她没少被母亲训斥:“你呆头呆脑的干什么?秋菊是你的名字,你答应呀!”
一九三八年农历七月十三一过,小秋菊满三周岁了。个头不高,身体瘦弱,但能给父亲递烟杆、拿旱烟,帮母亲拿撮箕、递扫帚、丢垃圾了,有客人进家,她会主动端着小木凳招呼坐下,连不太关心她成长的父亲都开始注意到她的聪明可爱了。母亲简直把她当大人看待,觉得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应该懂了。
有一天,母亲对她说:“孩子,你知道什么叫丫头吗?丫头就是帮地主家刮灰扫地、洗衣浆裳,专门服侍人,被别人看不起的女孩。你是我的女儿,虽然比不上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但我们家也不算太穷,你的祖祖辈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爸爸还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我们绝不会让你变成丫头,终身受苦。我们盼望你聪明能干,长大后自己创家立业,过着不缺吃、不少穿,丰衣足食的好日子。秋菊是个大富大贵的名字,是妈妈想了很久才给你取的。今后不管是哥哥也好,其他人也好,凡是叫你丫头,你都不要答应他们。”
俗话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三岁孩童的惊人记忆,就从牢牢记住母亲语重心长的这一席话开始体现出来。之前她对什么贵贱尊卑,什么丫头小姐,什么好与坏都一无所知,毫不理会。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她非常爱妈妈。她喜欢妈妈苗条高挑的身材,喜欢妈妈洁白瘦削的瓜子脸,喜欢妈妈利索的动作,更喜欢妈妈温存地在自己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摸了又摸的时刻。她懂得了母亲对她的关爱和心疼,也好像真正懂得了“丫头”的含意,真正讨厌再把她叫作丫头的人。
自认为已长大的秋菊,在这年的整个秋收大忙季节,都是由母亲牵着往旮旯湾的路上来回往返。她没要求母亲背抱,母亲也没主动说要背她抱她。她想,妈妈也把她当大人看待了,所以尽管累得满头大汗,腿肚子胀痛得要命,也不吱一声。直到有一天母亲收工带着她回到家后,她觉得头痛得要命,就抱着母亲的大腿说:“妈妈,我要你抱。”妈妈竟顺手将她推倒在地,头不偏不倚地碰在火炉上。顿时,额头汩汩流血。母亲一手抱着她,一手在墙壁的旮旯处寻来一些蜘蛛网把伤口厚厚地盖住,总算止住了血流,母亲抱着她伤心地哭了大半天。小小的伤口不仅在她的左额上留上了一个疤痕,而且在幼小的心灵上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使劲挣脱母亲的怀抱,顽强地站在母亲的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母亲。她突然发现满脸泪痕的妈妈脸色苍白而瘦削,老了许多,苗条的身材变胖变难看了,过去利索的动作也变得迟缓了。她朦朦胧胧地觉得眼前的妈妈,样子有点可怜但没有过去可爱。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才三岁多的孩子,无法理解一个已有身孕七个多月的母亲是多么疲惫和艰辛。
夜晚,秋菊发着高烧,不时发出呻吟。母亲通宵达旦守在床边,用传统治疗感冒的方法给她喂姜汤,用铜钱蘸上姜水给她刮前胸、后背,用冷水浸泡过的湿毛巾搭在额头上帮助她降温。天亮之后,秋菊高烧已退,体温恢复正常,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妈妈眼睛通红,疲倦不堪,她知道妈妈为了她熬了一夜,幼小的心灵觉得“妈妈是最亲、最可爱的人,是自己的保护神”。她翻身爬起,便一头投入了妈妈的怀里。妈妈声泪俱下地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说着:“菩萨保佑,老祖宗保佑,我的心肝宝贝总算好了,昨晚你可把妈吓坏了。”
两个多月后,母亲在大妈和广缘的照料下,又生了一个小女孩,按排行,大人们就叫她林老三。这一来,母亲的怀里和背上就当然是妹妹的地盘,再也轮不到秋菊了。但她对这些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林老三的到来给她带来了欢乐。她渴望这个长得很灵气的小妹妹赶快长大,会走路、会说话,她就可以带着她一起帮妈妈做事,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到大妈家、到外婆家去玩,那该有多好啊!妈妈也是这么跟她说的:“菊菊,你现在长大了,你的下面有妹妹了。强强是大哥,你就是大姐了,所以你要比以前更懂事才行,要帮助我带好妹妹。”
听到这些,秋菊很得意,也很兴奋,母亲给小妹喂奶时,她总要站拢去摸摸妹妹的小脸和小手,够着亲她。盼着她赶快长大,给她做伴。一岁多的林老三刚学走路就比较稳当,很少摔跤,基本上就是由四岁多的小姐姐秋菊带着玩耍。除往地里干活来回的路上和睡觉之前,老三非要在母亲的背上和怀中待着不可外,其余时间均在地上跑来跑去。有稍大一点的菊儿带着,妈妈也可以稍为放心去做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