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回家的路上,鹿嘉懿一直忐忑,心里没有一刻宁静。
下车后,扑鼻而入的是这处小村庄所特有的腐旧的尘土气味。穿过狭窄旧巷,鹿嘉懿慢慢地走回家。有些住户的衣服隔着窗户晾了出来,啪嗒啪嗒地滴着水,鹿嘉懿偶尔会被滴中。
市井地方特有的油烟味。不呛鼻,但还是不想吸入。
久了,会熏得想吐。
周围来往的许多人都认识鹿嘉懿,却连招呼也懒得跟他打。
鹿嘉懿无所谓,只一味地低着头,朝着一个方向走。
都是些熟悉他的人。
也是不熟悉他的人。
不过,不论是怎么样的人。
都不想抬头,被他们看见。
卑劣的,扭曲的自己。
他们眼中的鹿嘉懿,丑陋,恶心,变态。
其实也是。
把脸藏在刘海下,鹿嘉懿加快了脚步。
终于走到家门口,鹿嘉懿从书包里掏出钥匙,塞进了门锁。
门锁有些生锈,鹿嘉懿拧了老半天才把门打开。
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了,好像一个暮年的老人在抱怨生活的艰苦。
关上门,鹿嘉懿走进屋内,随着关门的力度,那门掉落了一块油漆。
进到屋里,鹿嘉懿便看见一满头银白色头发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坐在厨房的一张小板凳上剥菜,并不时地发出一连串咳嗽声。
鹿嘉懿轻声唤:“外婆……”就像陌生人初见时的小心。
老人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而后继续头也不回地剥着腐黄的菜叶,对鹿嘉懿的呼唤充耳不闻。
那接下来的一句“我回来了”便硬生生地噎在了喉咙,喉咙也像被狠狠划了几十刀一样,火辣辣地疼。
其实也没什么吧,都习惯了。
没关系的。
对不对?
用力把嘴唇咬痛,鹿嘉懿把手上的袋子放到桌上,“外婆,我又画了一些画,现在放在客厅的桌上。”
满头银发的老人还是没应声,手里拿起一篮子菜,艰难地从板凳上站起,咳嗽着走过去水龙头那边。
鹿嘉懿见状,立马走上去扶住她,老人黑着脸把他的手甩开。
鹿嘉懿顿了顿,把老人手上的菜篮拿过来,客气道:“外婆,饭我来煮吧,您先去休息一下,好吗?”
语气是小心地试探,让人听着也觉得卑微。
老人也不跟他抢,撇过头转身就走回房间,不愿多待一秒钟。
鹿嘉懿把菜倒进盘子,拧开水龙头。
只是秋天,水就冷得能冻伤他的手,在碰到水的那一瞬间,鹿嘉懿打了一个寒颤,随即心也跟着冷了。
鹿嘉懿手脚麻利地煮好一顿饭,叫了外婆出来。
没有一句交谈,只能听到碗筷碰撞时的声音和外婆几乎不间断的咳嗽声。
吃完饭,鹿嘉懿把碗筷收拾干净,便走了出去。
隔了一阵,又回到家里,从厨房里倒了一杯热水,走近那虚掩的门,敲了敲,然后推门走进去。
把药和水放到床边的柜子上,鹿嘉懿朝背对着自己的外婆轻声说道:“外婆,我刚出去帮你买了些药回来,水也放到柜子上了,请您一定要吃药,好吗?”
依旧没有回应,鹿嘉懿失望地垂下眼睑,转身慢慢走出房间。
听到身体转动的声音,鹿嘉懿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却在下一秒被掉到地上的杯子和药击破。
啪啦一声,杯子碎了,水撒了一地。
药丸掉在地上,滴答滴答地滚了几滚,不动了。
然后无情的声音响起,就像一根闪着银光的冰冷的针,一下子刺入了他的血管,鹿嘉懿浑身打了一个哆嗦。针顺着血管游遍全身,带着那致命的冰冷,把他冻结。
“假期一结束,立刻滚回你的学校!”
耳朵再次嗡嗡作响,震得额头两边不停地跳动。
鹿嘉懿压着心里那排山倒海的难过,平静地嗯了一声。
一步一步地走出屋内,鹿嘉懿把嘴唇咬破。眼眶里的泪水被逼了回去,倒流到喉咙里,一阵尖锐的苦涩感惹得鹿嘉懿只想吐。周围能被吸入的空气好像越来越少,胸腔的胀痛感几乎让他直不起身子。
鹿嘉懿躺在狭小庭院里的一张长石凳上。
夜里寒冷的风像长了眼,哧溜一声顺着脖子溜进鹿嘉懿身体,鹿嘉懿抱着双臂蜷缩着一动不动。
拿出手机,反复抚摸着那光滑的屏幕。
吴旭尧,你在哪里?
嘴唇无声地动着。
突然很想见到他,鹿嘉懿紧闭着眼睛,再忽然睁开,眼前的景象还是一模一样,眼里最后的一束光猝然熄灭。
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心里祈祷什么,就不能得到什么。
有谁说过,思念就是睁开眼看不见,闭上眼也看不见。
但是真的很想见很想见,不知何时开始,心里居然有这么强烈的渴望。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厌恶的冷哼。
鹿嘉懿拨通电话,把手机附在耳边,心跳跟着那手机的嘟嘟声此起彼伏。
最后无力地垂下手。
依旧是暂时无法接通。
眼泪还是从眼里滑落,滴到硬邦邦的石凳上。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快要在黑夜中吞噬自己。
鹿嘉懿掉入了一个沼泽,越挣扎越痛苦陷得越深,最后自己绝望地停止了所有动作,慢慢地滑入那无底的泥沼,没有了空气,胸腔炸裂似的痛。
猜不透为什么会在乎那个一直欺负自己的人。如果自己真的是冷血的话,那该多好。不被任何人影响,也不为任何人感动,谁也别指望走进自己的生命。
人本来就是天生孤独的动物,周围的人只能陪你一时,最后终究会离开。
以为有了依赖就会坚强,其实,有了依赖,才更加脆弱。
鹿嘉懿上当了。
第二天一大早,甚至天还没亮,鹿嘉懿就起身离开了。
没有跟外婆交待一声,就这样,走了。
了无痕迹的。
即使曾经存在过,也不会被人察觉。
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动作上进行着应该做的事情。
木然坐到公车上,向另一个目的地前进。
如墨的瞳仁,令无数女孩羡慕妒忌。
却空洞得,如同人偶的眼睛。
甚至连眨眼睛的次数,也少之又少。
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就拿起画笔,在一张一张白纸上描绘着多变的色彩。
一幅又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就被他这样一笔一划地绘出来。
不得不令人赞叹的画功,对于色彩的驾驭,几乎炉火纯青。
然而,他的世界却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
相互交织,构成他单调的世界。
放下笔,鹿嘉懿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宿舍。
过于安静的地方。
鹿嘉懿眨了眨眼。
宿舍所有的东西一摇一晃的,像水面上的涟漪。
鹿嘉懿猛地拉开宿舍门,冲了出去。
来到饭堂,打了一个饭,一份青菜,以及一份萝卜干。
离开队伍的时候,他明显听到了几声不屑的啧啧声。
鹿嘉懿低着头,装作没听见。
听见了又能怎样,自己吃的菜,的确寒酸。
坐了许久,鹿嘉懿看着盘子上的菜,完全没有食欲。明明很饿,却感觉吃不下去。
坐在旁边的几个女生鬼鬼祟祟地低语。
“这个就是那个鹿嘉懿啊?”
“不是他,还会是谁?”
“就他也整天粘着旭尧他们?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不就是,你看他那个穷酸样,只是脸长得稍微好看点,其他的……哎谁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旭尧他们怎么想的。”
“我说你们还是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他人挺阴森的……”
鹿嘉懿咬了咬牙,把全部青菜和萝卜干全部拨到盛饭的那一格里面,低下头拼命往嘴里塞。
才刚吞到肚子里面,胃就对这些饭菜产生了强烈的排斥。
鹿嘉懿禁不住往旁边一躬身,一阵干呕之后把刚才吃掉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旁边的人都像见到瘟疫般,立即皱着眉头坐得远远的。
打扫饭堂的阿姨不满地大声呵斥,“你要吐就到外面吐啊!把这里搞得那么脏算什么!你以为这饭堂只有你一个人吃饭啊?!”
“对不起!”鹿嘉懿连忙道歉,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正想收拾,不料手肘撞到了饭盘。
接也接不住,鹿嘉懿绝望地闭上眼睛。
饭盘哐当一声,连带着吃剩的饭菜掉在了鹿嘉懿刚才呕出的一堆脏物上面。
清洁阿姨暴怒的声音立即响起,“走走走!别在这儿给我添乱!麻烦死了这人!”
其他声音也纷纷响了起来:“哎你还是快走吧!真是丢人现眼!”、“就是就是,别在这里影响我们的食欲!”
鹿嘉懿只是慌张了一阵,随后面不改色地离开了饭堂。
头,却痛得快要裂开。
一个学生对鹿嘉懿的行为嗤之以鼻,“他的脸皮还真是铁打的啊!”
蜷缩着坐在楼梯口,鹿嘉懿拿着手机,出神地望着,屏幕里的那张面孔。
所以,我是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这样的人……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最终,鹿嘉懿把手机塞进口袋,站起。
抬起手用力地用袖子擦了擦眼,鹿嘉懿缓慢地走上楼梯。
趴在阳台上,鹿嘉懿仰头,无声地数着那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好像除了做这些,他的生活,根本无事可做。
空虚感随着夜色的逐渐加深而渐渐放大。
最后把他淹没,让他窒息。
脑袋被什么撞了一下,鹿嘉懿迷惑地往下看。
宿舍阳台正对着校外的路,橘黄色的街灯照亮了那一张熟悉的面孔。
鹿嘉懿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忘记了思考。
如果问他,进了这间学校之后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
那他必然会想起,那个无云的夜晚,漫天繁星下戴着鸭舌帽,抬起头向他灿烂地笑着,并露出尖尖虎牙的那个干净少年。
几乎是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直到生命终结时。
分别几天,再见时,竟觉得恍如隔世。
星空下他的脸,白皙得近乎透明。
好像不过是自己这几天心里所想而幻化出来的虚像。
直到他好笑地说出一句话,鹿嘉懿才意识到,这个人是真实的。
“呀!才几天而已,就不认识我啦?”然后眼睛又笑成了一轮弯月。
怔怔地望着他,好像有那么一束柔和的光,悄悄撕破厚重的黑暗,照了进来。
是惊喜,迷惑还是感动?
心里瞬间涌上许多种情绪,但心里唯一最确定的就是,见到他,真好。
“你怎么在这里?!”鹿嘉懿惊讶地问道,话说出时才发现连声音也是颤抖的。
眼眶也有些湿润。
吴旭尧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然后说:“你不是没什么朋友嘛,怕你寂寞,找你来了。”
鹿嘉懿嘴唇动了几下,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
吴旭尧向他招了招手,“出来啊!”
“怎么出?宿舍关门了!”
“这里不高,你踩着空调跳下来,放心,我能接住你。”
鹿嘉懿也没有过多犹豫,双脚踏在空调上一跃,就跳了下去。吴旭尧接了他一把,扶着他站稳。
鹿嘉懿兴奋地咬着嘴唇,看着他笑。
街道尽头那边传来了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快点!我见他从那边跑了!”
吴旭尧循声望了一眼,回过头,“你愿意和我一起逃吗?”
鹿嘉懿的眼睛映着他的模样,“好。”
吴旭尧嘴角掀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拉起鹿嘉懿的手,撒腿就跑。
鹿嘉懿低头,看着他指骨分明的,纤长的手指。
握住他手的那一瞬间,好像握住了全世界。
身体被一直拖着往前,鹿嘉懿只能拼命用力,才不摔倒。
吴旭尧回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周围的景物也好像静止了,全世界只剩下俩人在快速奔跑。
脚步声啪嗒啪嗒,在两人心上敲击,好像在演奏一首美妙的歌曲。
两人慌不择路地跑到一个较隐秘的角落停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气还没喘过来,身后的人就赶到了。
吴旭尧烦躁地呸了一声,“你丫的居然这么快!”
抓起鹿嘉懿的手又想逃,鹿嘉懿把他拉停,果断地说:“把你的帽子和外套给我吧,我去引开他们,你到公园那边等我,我甩掉他们直接过去找你。”
吴旭尧犹豫,“这样……你没关系吗?”
鹿嘉懿点头,“没事的,反正他们要捉的是你,发现了我不是你,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不过就不知道这行不行得通罢了。”
吴旭尧下定决心,利索地脱下外套和帽子。
鹿嘉懿穿戴好衣服和帽子,朝吴旭尧点了点头,跑了出去。
不久之后就听到了喊声:“在那里!少爷在那里!快追!”
等脚步声远了,吴旭尧才走了出来,往公园那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