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因为打一次败仗,诸葛亮不会杀马谡,因为胜败乃兵家常事。问题的关键在于,马谡的失败,不是一般性质的指挥失误,而是违抗上级正确指挥所造成的恶果。关于街亭之战失败的原因,《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载:“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邰所破。”诸葛亮本人在承担这次战败的部分责任时,向后主上表说:“臣以弱才……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授任无方。”作为全军统帅,面对皇帝朝廷,诸葛亮当然要承担街亭失败的责任,但具体到“街亭违命”,马谡则是罪责难逃。
马谡违背诸葛亮节度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三国志·魏书·张合传》说:“谡依阻南山,不下据城。合绝其汲道,击,大破之。”《三国志·蜀书·王平传》也说:“谡舍水上山,举措烦扰,平连规谏谡,谡不能用,大败于街亭。”显然,弃城依山、移军频繁、舍去水源,都是马谡违背诸葛亮正确指挥的表现,那么据城守水、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则是诸葛亮的要求。这虽然是我们根据马谡的临战表现反推出来,但并不是没有根据。诸葛亮在《治军》篇中指出“军队饥于远输,渴于躬井,劳于烦扰”,就容易打败仗,可见他十分注意军队的吃饭、饮水、休息。他还主张部队据守要“不动如泰山”,“以近待远,以逸待劳”,“静以理安,动以理威”。由此可见,诸葛亮平常治军的教导,同他在街亭临战时的指挥是一致的。而马谡在战争的关键时刻、关键地方违抗上级的正确指挥,致使整个军事行动失败,当然无法逃脱罪责。
更有甚者,街亭战败后,马谡自知罪行严重,不是勇于承担罪责,收拾残局,而是畏罪潜逃。按当时军纪,违抗上级命令,将士临阵退却和逃亡,都是要杀头的,何况马谡是两条都占了呢?
彭羕字永年,是益州广汉人。刘备入益州前,他不过是刘璋手下的一个书佐。刘璋不重用他,只用他抄抄公文,即使这样,也不能长久,最后还是听了别人的谄言,把他剃光头发,戴上刑具,罚做苦役。公平地说,彭羕是有才干的,所以刘备人蜀后,经庞统、法正等人推荐,见了彭羕,刘备“亦以为奇,数令羕宣传军事,指授诸将,奉使称意,识遇日加”。刘备任益州刺史,提拔彭羕为治中从事。彭羕有一个致命的毛病,即“姿性骄傲,多所轻忽”,“一朝处州人之上,形色嚣然,自矜得遇滋甚”。对彭羕的这种表现,诸葛亮心里很反感,并看出他“心大志广,难可保安”,多次提醒刘备对彭羕多加注意。刘备经诸葛亮提醒,也看出了彭羕的毛病,便对他逐渐疏远,并把他贬职为江阳太守。彭羕听说自己被降职到边远地区,对刘备十分不满。他找到马超,大骂刘备是“老革荒悖”。老革即老兵之意,在那个年代,若称某人为兵、卒,便是对他极端的轻蔑。不但如此,彭羕还对马超说:“卿为其外,我为其内,天下不足定也。”公然煽动马超反叛。彭羕的阴谋被马超揭发,于是被逮捕下狱。
但是彭羕仍无认罪悔改之意。他在狱中给诸葛亮写了一封长信,内容就是两个,一是给自己摆功,二是给自己辩护。信中说他一开始就看出了曹操暴虐,孙权无道,刘璋暗弱,只有刘备有霸王之气。所以,他才同刘备,“论治世之务,讲霸王之义,建取益州之策”,刘备“即相然赞,遂举事焉”。他为自己辩解说,骂刘备为“老革”,是因为自己喝多了酒;“至于‘内外’之言,欲使孟起(马超字)立功北州,戮力主公,共讨曹操耳”。
彭羕谋反,且无悔改之意,也无被宽大处理的理由。
除了马谡、彭羕以外,其他人的命运就不同了。
义阳新野人来敏,早年入蜀。刘备进占益州后,历任典学校尉、太子家令、虎贲中郎将、军祭酒、辅军将军等职。来敏为人狂傲,“语言不节,举动违常”,一贯在众人中间散布不满言论,而诸葛亮却对他一再“帅之以义”,给他改过的机会。后来,来敏随诸葛亮到汉中北伐前线,仍旧习不改,公然说:“新人有何功德,而夺我荣资与之邪?诸人共憎我,何故如是?”来敏的言行,有害团结,影响极坏,对正在进行的北伐战争很不利。但诸葛亮只是上表请求将他免职,让他在家中“闭门思愆”。
鲁国人刘琰,早在刘备在豫州时就跟随刘备。刘备据益州之后,任命刘琰为固陵太守。刘琰无他才干,只是善于谈论,但因是刘备老臣,忠实追随刘备,权虽不重,地位却很高,排列位置仅次于李严。刘琰不预国政,只是率领一千多兵马,随从诸葛亮进行政事的劝谏和议论。建兴十年(232),他在汉中前线与前军师魏延闹矛盾,说出话来荒诞不实,受到诸葛亮的严厉批评。刘琰写信给诸葛亮说:“我禀性道德不足,操行低劣,又有喝酒就言行荒唐的毛病,当先帝在世时我就差点栽在这上边。承蒙您一直根据我忠于国家的表现,原谅我的毛病,对我扶持救援,保全俸禄官位,我才有今天。最近我又头脑发昏,说错了话,您对我又加宽容,使我得到保全,免于刑狱审理,确保性命无虞。我已经在神灵面前起誓,今后一定克制和严格要求自己,改正过错,以死报国。但是,如果我被免去官职,就不能保全面子了。”刘琰对自己错误认识是深刻的,态度是诚恳的,所以诸葛亮答应了刘琰保留官职爵位的请求,只是把他送回成都。
诸葛亮严把惩治触犯法规之人的分寸,不搞株连,不枉杀无辜,而是留有余地,给人以改过的机会。这哪里有先秦法家惨刑寡恩、刑杀立威的弊习,分明是体现了儒家恕道的精神。
第二个特点,执法以明。
晋人习凿齿说:“镜至明而丑者无怒。”丑者之所以承认自己丑,是因为镜子真实、客观地反映了丑者的本来面目。
诸葛亮执法之明,就在于他实事求是、客观公正地对待犯罪之人,不因己爱而轻其量刑,不因己恶而重其惩罚。
武陵临沅人廖立是诸葛亮十分赏识的人物。刘备任荆州刺史时,廖立就被辟为州从事,不到三十岁时,又被提拔为长沙太守。刘备进入益州,诸葛亮镇守荆州时,孙吴曾派使节到荆州。当东吴使节问到哪些人在辅佐刘备成大业时,诸葛亮说:“庞统、廖立,楚之良才,当赞兴世业者也。”诸葛亮把廖立与庞统并提,可见对他是十分看重的。
但是,廖立却是个恃才自傲之人,并渐渐滋长到狂妄的程度。他认为以自己之才,地位当仅次于诸葛亮,总认为蜀汉亏待了他。他在军中常常牢骚满腹,任巴郡太守时也不好好尽职。刘备去逝,廖立在为刘备守灵时,居然在灵旁杀人。刘禅即位后,众官普增职号,廖立也随着被授为将军称号。廖立非常不高兴,他找到诸葛亮,当面问他:“我怎么适合与将军并列?您为什么不表奏我为卿相,只让我当五校?”诸葛亮回答说:“授你将军名号,是根据对你的考察而定的。至于为卿,连李严也没有任命为卿嘛!再说,你只适于任五校。”
廖立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心里更火了。他一向认为自己仅次于诸葛亮,没想到连李严都不如。从此以后,廖立的怨气更大牢骚更盛了,上至刘备,下至群臣,没有他不抨击的。他埋怨刘备不该争南三郡而不取汉中;埋怨关羽怙恃勇名,用兵无法失掉荆州;抨击文恭任治中无纲纪,向朗只会随大流,郭演长毫无主见,王连随波逐流。总之,蜀国朝中上下能人不多。诸葛亮听到这些话后,立刻感到问题的严重,不处理不行,便上了一道表章,弹劾廖立诽谤刘备,诋毁群臣。
结果廖立被免去官职,废为平民,流放到汶山郡(治今四川汶川西南)。
如果说廖立案件是诸葛亮不因己爱而轻其量刑的典型,那么李严案件则是诸葛亮不因己恶而重其惩罚的最好说明。
诸葛亮对李严并不是一开始就印象不好。实事求是说,李严也是蜀汉政权中难得的人才。建安二十三年(218),益州发生马秦、高胜为首的武装起义,合聚部伍数万人,并打到资中县(治今四川资阳)。当时刘备正在汉中,朝中兵力紧张。李严没有向朝廷要求增兵,仅带领五千人便把叛军平定。这件事反映了李严的军事才干。正因李严有才,刘备临死时,让李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并让李严任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诸葛亮对李严也很看重,说他“部分如流,趋舍罔滞,正方性也”。
但是,李严部分如流的外表下,却掩藏着一颗急剧膨胀的个人野心。刘禅即位后,诸葛亮辅佐刘禅,致力于富国强兵,准备完成先帝遗托,而李严却在此时劝诸葛亮受九锡之礼,进爵称王,就像曹操对汉献帝那样。李严这样做,如果仅以他个人利益理解,就是借抬高诸葛亮抬高自己,因为他在当时是仅次于诸葛亮的人物。往坏处理解,就是给诸葛亮带上不忠逆臣的罪名,让诸葛亮倒台,自己取而代之。不论怎样理解,这件事反映了李严的个人野心是不会错的。这大大出乎诸葛亮的意料,他当即给李严写了封回信:
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足下方诲以光国,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赐百亿,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
这封信是对李严的驳斥,从“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这句话,可见诸葛亮忽然觉得与李严有了“白发如新”般的隔膜。
当初,刘备让李严留驻永安,有以他的军事才干对付东面的孙吴之意。刘备逝世后,诸葛亮经过深思熟虑,对“隆中对”最初的战略进行了重大修改,决定放弃荆州,联好东吴。随着吴、蜀关系的进一步改善,李严在永安的意义日渐减轻,于是诸葛亮命李严移屯江州,派护军陈到驻永安。李严认为这样做降低了自己的作用,心中大为不满。诸葛亮出兵北伐,让李严派一部分兵力增援汉中,李严却对此“穷难纵横,无有来意”。不但如此,李严还要求划出五个郡建立巴州,由他出任刺史。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另立中央,或者说要与诸葛亮分庭抗礼。这遭到了诸葛亮的严词拒绝。
蜀汉建兴八年(230),曹魏派司马懿由西城,张邰由子午道,曹真由斜谷,三路进攻汉中。诸葛亮率军西征,命李严率军两万赴汉中。李严竟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要求像诸葛亮一样开府治事,设置独立的办公机构。这件事使诸葛亮深深感到,李严是个荣名利禄之徒。他不由得想起去年陈震出使东吴前对他说的一句话:“李严腹中有鳞甲。”陈震与李严同乡,对李严可谓了解很深。诸葛亮相信陈震对李严的评价,当时他就想,不去触犯他腹中鳞甲就是了。诸葛亮虽然没答应李严开府的要求,但他为了北伐的大局,答应李严离开江州后,由他的儿子李丰督江州,隆崇其待遇。
建兴九年,诸葛亮北伐,屯驻祁山,让李严督运粮草。当时阴雨连绵,道路泥泞,运输非常困难,军粮供应不上。李严便派部下去见诸葛亮,转达自己的意思,要他撤军。诸葛亮听从了他的意见,撤军回来。不料李严翻云覆雨,假作吃惊说:“军粮很充足,为什么要撤军?”而且他又向后主上表说:“大军撤退是为了诱敌深入以歼灭之。”按当时军令,在战争前线督运军粮误期是要斩首的。李严“运粮不继”,虽曾派人向诸葛亮说明,并请退军。但他深知过失严重,故假装惊奇地说“军粮饶足”云云,“欲以解己不辩之责,显亮不进之愆也”。也即推卸自己督粮误期之责,而且企图把退军罪栽到诸葛亮头上。李严给后主的上表更是欺君罔上,也是该杀头的。诸葛亮把李严前后亲笔写的书信全都展示出来,在铁的证据面前,李严无法抵赖,只得认罪。
李严生活不节俭,安身求名,不忧国事,这些都是诸葛亮所深恶痛绝的,再加上他犯有上述严重罪行,按诸葛亮个人的感情,应给李严以严惩。但诸葛亮并没有从自己的好恶出发,而是顾全大局,考虑到李严确有才干,又是自己的副手,蜀汉臣僚中第二号领导人,所以只将他废为平民,流放于梓潼郡。对李严所犯罪行的处罚,显然带有宽恕的性质。
我们说诸葛亮惩治李严没有丝毫的个人恩怨,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李严被罢官后,诸葛亮给他的儿子李丰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和你父子竭力辅佐汉室,此为天上神明所知,非只为人世所晓。我奏请你父亲都护主管汉中,委任你去管辖江州没有征求别人意见,全由我个人作主。原以为诚心可以感动人,事情可以善始善终,谁料竟发生如此变故。古时候楚国官员多次受到挫败,但仍能克敌制胜,这说明心正就会有善果,这符合天道。希望你能安慰都护,要他努力改正过去的错误。现在他虽然被免官,权势、家业均非昔比,但还有奴婢门客一百数十人,你以中郎将、参军的身份在丞相府供职,相比之下还是上等人家。如果都护能自省前过,一心报国,你和蒋琬能诚心共事,那么,阻塞可重新通畅,失去的仍可再得。望你详思此言明吾用心。亮别无他言,只有临书长叹,涕泣而已。”这篇充满感情的信,足以化万年冰霜,暖千秋风寒。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严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诸葛亮闹意气,争荣利,诸葛亮能无动于衷吗?史书上虽没有记载诸葛亮对李严仁至义尽若此,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他这样对待李严,是对自我的战胜和超越。这不是体现了诸葛亮儒家“克己复礼”的精神吗?
第三个特点,执法以平。
所谓平,即公平。公平,公平,只有公才可能平。诸葛亮执法,出以公心,不挟私怨,不泄私愤,不徇私情。
论私情,马谡被诸葛亮“深加器异”,每次引见他与之谈论,总是“自昼达夜”。可是他犯了法,照样受到诸葛亮的制裁。
论地位,李严与诸葛亮同受刘备遗诏辅政,协助诸葛亮掌管全国军政,属于蜀汉政权的高级领导人。可是他犯了法,照样受到诸葛亮的制裁。
最能体现诸葛亮执法公平的,就是马谡案件。
在这个案件中,受处罚的不止是马谡一个人。马谡所率的将军张休、李盛同被处斩。将军黄袭被解除兵权。赵云、邓芝方面,“兵弱敌强,失利于箕谷,然敛众固守,不至大败”,故赵云被贬为镇军将军。
诸葛亮自己也受到了处罚。他在给刘禅的自贬疏中说:
臣以弱才,叨窃非据,亲秉旄钺以厉三军,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授任无方。臣明不知人,恤事多暗,《春秋》责帅,臣职是当。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
这不是仅说说而已。此事发生在蜀汉建兴六年,直到建兴七年,诸葛亮才被恢复丞相之职。
诸葛亮自贬三等,体现了他的执法以平。
诸葛亮自贬的理论根据,就是“《春秋》责帅”。据《春秋》记载:鲁宣公十二年(前597)晋军以荀林父为统帅与楚军大战,佐军覆灭,统帅彘子阵亡。韩厥对荀林父说:“彘子以偏师陷,子罪大矣。子为元帅,师不用命,谁之罪也?”说晋军亡师是荀林父之罪。《春秋》是儒家经典,诸葛亮执法,根据却是儒家理论,儒法融通在这里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打了败仗,作为一军统帅,不但追究下属的责任,还从知人任事方面深刻反省自己,这不反映了儒家“一日三省吾身”的精神吗?
第四个特点,执法以信。
所谓“信”,也包含两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