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画形、画骨、画睛
一年多来,他很少在外人面前失态,像昨日那样在女人面前失态更是绝无仅有。摆弄着手中的画展票,路天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口中嘟囔道:“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片子。”
他现在的位置抬眼就能看到星月和紧挨着的雅闲,看着星月那熟悉的白色回廊式门脸,心中没来由的一疼,一年多了,这里还是没有变化,一样的车水马龙,一样的清秀淡然。
“兄弟,她们走了姐姐陪你喝两口?”霞姐脱掉了外衣露出里面一身黑色毛衫,转头又向吧台要了几瓶啤酒。
路天苦苦一笑,仰头喝光了杯中的啤酒,说道:“大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还是先招了吧,怎么说呢,这一年多来我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混混沌沌的去了很多地方,陪着我的就两样东西,除了酒就是引以为豪的寂寞,哈哈。你老弟我是不是挺颓废的?”
霞姐抿嘴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频频举杯。桌上的两个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两人各有七瓶酒下肚,微醺的霞姐双手梳理一下垂下鬓角的头发,举起一杯酒,说道:“你躲了一年多?嗯,应该是去年这个时候你走的,说实话你的做法确实不像个有担当的爷们该干的事。来老弟,咱姐弟俩再喝一个,有些事姐姐我今天本来不想说,因为说了你肯定不高兴。但我还是要说,你个小犊子知不知道在你走后小鑫来我这儿找你多少次?你知道她拉着我哭了多少回?看着她那么无助我这心难受啊,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狠呢?我告诉她原因吧,又怕辜负你对我的嘱咐,不告诉她吧,看着她伤心姐姐我是更加的不忍心,你小子折磨死我了。”
听着霞姐的话,路天沉默了,半天才被霞姐递过来的一支烟打断了他的沉默。
烟雾缭绕中,他想起了星月,想到了他们牵手的一年前,依恋不舍的情景就好似昨天历历在目。
“刚才听你们说话,你昨天……喝多了?老弟,不是老姐磨叽,这两个女孩真不错,尤其是那个长头发的小姑娘,你……”
“大姐,昨天是我和小鑫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吐了个烟圈,路天吧嗒吧嗒嘴回答道。
“唉,我就知道你无缘无故的肯定不会回来,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小鑫不……行了,我也不说了,还是喝酒吧。”
路天望着酒杯里的酒,低沉的问道:“大姐,不要说我的事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咱们换个话题吧。”
“小天,我知道你难受,我也知道你这么做的苦衷,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小鑫的感受啊?”霞姐一抹眼睛。就着滴落到酒里的眼泪举杯全干了。
“大姐,要说我这么做你应该理解,你我都是七十年代的人,对待感情应该大同小异。”
“七十年代?嘿嘿。”霞姐有所感的自嘲一笑说道:“从你小子嘴里说出理解两个字可真不容易,我记得你是七四年属虎的吧。今年正好四十,我是七零的,你是花开一朵,我现在就连豆腐渣都不如了,哈哈。说实话老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也没搞懂,你说说我到现在离婚两次了,还有哪个男人敢要我?你那两个姐夫什么熊样你知道吧,两次婚姻失败都是我的错吗?唉,七十年代的人嘛,我的总结就是,有时多情有时无情,无情多于多情,多情了又不想承认是滥情,滥情了还狡辩自己是多情,哈哈,小子,听好了,我说的是你们男人。”
“没看出来呀,大姐你把梁遇春的《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说的这么透彻,哈哈,老弟实在是没想到。”路天伸出大拇指由衷的赞叹道。
“去他娘的多情和无情吧,老娘现在最不愿意听得就是情字,我只知道拽条母牛上战场的常遇春,梁遇春又是哪个村的?”几杯酒下肚,霞姐明显有点高了,说完后自己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路天也被霞姐的笑话逗得大笑起来,这么多年每次跟大姐聊天,他都能找到不参杂任何东西的快乐,虽然他知道说笑话的霞姐并不是笑谈人生的人。
“霞姐,看你说说就下道了,哈哈。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嘛,我认为七十年代的人经历的是中国思想纯洁阶段的最后时期,也是思想开放的初始阶段,所以既有以前人那种一贯坚持的优点,也有后期的迷茫特点,可以这么说优缺点都非常突出。首先七十年代的人不会把真感情随意流露,就是面对枕边人也是一样,我的总结就两个字:含蓄。但啊……听好我说但了,含蓄的同时还有一股子渴望自由和渴求刻骨铭心的经历的坏毛病,你说对吗?”路天看着不胜酒力的霞姐问道。
因为已经过了饭口,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三五个服务员也准备吃中饭了。一个好像叫黄松的服务员给两人送来一盘油炸花生米。
“渴望自由?刻骨铭心的经历?小子,男人和女人对待感情是不一样的,就像这一盘花生米。”说到这儿,霞姐把盘子端了起来,“男人想的是把一盘花生米都吃了,说白了男人对待感情是把色放在第一位的,嘿嘿,你不要否定,一丘之貉肯定找不出个另类的你来。女人就不同了,有一颗花生就足够了。当男人还是莽懂少年的时候,女人的心思已经成熟了,并做好了成家结婚的准备,但同龄人的男人准备好了吗?没有,所以女人一般都喜欢找成熟一些的,说白了就是想找个稳重的依靠,青黄小子一边闪开去。稳和独是女人想要找依靠的两个依据,就像小鑫对你,她就是想找个依靠,你还拽什么啊?她一个医科大的高材生配你……”迷离的眼显然忘了对面人的忌讳,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对面除了空酒杯还有个空座位,路天的人已经走了。
盯着对面空空的酒杯,霞姐迷离的眼神突然一清,低声说道:“小子,七十年代人感情最大缺点就是盲目自信和忘我的自大。优点就是执着,这是不分男女的,你小子的路还长着呢。黄松,一会在外面给我写上,今晚三十五岁以下的小屁孩本店概不接待,怎么措辞你们自己想去,再给老娘来一瓶冰镇啤酒。”
天已经很晚了,就连路上的车也是稀稀拉拉的,街灯两行并行延伸,一道孤影走在灯影之下,慢挪的脚步中能看出的只有沉重和孤独。一块长方形的纸片随着纷飞的雪飘落到灯下,上面赫然写着:一代骄女佟辛国画展地址:文化宫B座二楼洗石厅
纸片慢慢被雪花掩盖,渐渐看不出红底的摸样,就在一切都归于自然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扫净了灯下的那方雪,捻起了红底的纸片甩了甩。
灯映雪花白,路走人稀望。
无穷无尽的雪花又把那个方形的空缺填补上了,再也看不出近在咫尺的不同,夜的黑照不到这里的靓丽,雪还在下着。
“小花痴,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等他啊?”聂琳今天打扮的格外喜庆,大红棉旗袍衬托傲人的身材,作为今天全场唯一的司仪,她的状态还保持着刚才主持的亢奋中,就连寒风都挡不住她话语中透着的轻快。这个仪式她是出足了风头,在她巧舌生莲之下,把个枯燥的画展说的是灵气活现,着实为画展添色了不少。
佟辛紧了紧高领衫,伤感不自觉地爬上了心头。她的伤感不是因为眼前稀稀落落的人,在她心里艺术总是寂寞的,所以她从不奢望自己的画展能车水马龙的。她的伤感是为了他,那个只认识一天半的他。不知为什么昨天在给他票时,他的不屑眼神让她好一阵子伤心,一直到今天也挥不去那股莫名的伤感。他能来吗?这句话无数次在心里重复着,能回答的只有她一贯灵验的第六感:这个醉鬼绝对会来,但……这次还准吗?
“来了这么多的文化厅和本市美院的领导,你作为主人还不快点进去招呼招呼啊,别等了,那个醉鬼肯定不会来的。”聂琳拉着一步三回头的佟辛进了文化宫。
除了寒暄就是寒暄,身为主人的佟辛陪同着领导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一遍画展后,又提着拖地的裙摆在寒风中把一个个领导热情的送走,一番折腾下来,她除了冷就是无奈。
走了一大群走过场的各级领导,画展中的人显得更加稀少了,空荡荡的大厅内连远处轻微的脚步声都能听到。
终于安静了,就连一直亢奋的聂琳也到后面换衣服去了。
佟辛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的第一次异地画展就这么开始了?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一幅幅灌注了自己无数心血的画作,在她的眼里是那么圣洁和高贵,但为什么这些人只是看一眼就走了呢?是自己的画工不到还是画境太空灵了?难道他们真的看不出那跃于纸上的意境吗?难明的失望冲进了佟辛本是孤傲的心。
突然一阵吧嗒嘴的声响在空荡的大厅中响起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驻足看着她最得意的一幅画作,一幅昨晚刚刚完成的《锦瑟孤梅一点》。
其实路天早就来了,不过是他故意躲着佟辛和聂琳两人而已。他闲步画展之中,看完后他不得不承认,佟辛的画工绝对一流,能以小小的年纪达到如此成就真的不容易。当他刚想要悄悄地离开时,一副画吸引了他的目光。
雪飘似雾,远山近松,蓬雪片片,一古装女子持伞怀抱一个拿着酒壶手指天空而醉卧雪中的男子,在男子身边,几行模糊的小字和几排凌乱的脚印还有那一株孤梅上的一点红霎时把本是静态的图面搅活了起来。那几行小字仔细辨认起来是:锦瑟琵琶尤未静,洁伞踏雪空留痕。路随天,天陌心,胜雪孤芳一点难寻。酒落湖冰珍似酒,雾碎凄田再为心。
从这幅画的裱痕来看应该是刚刚完成的,绝对没超过三天,洗石厅中二十几幅画都是精品,但唯独这幅让他心生悸动。手法和笔锋更显成熟,松枝擎雪中顺笔连连,完全是一笔达成,顺笔是需要作者心有所感、心有所获时才能一挥而就的,只要稍有遐思顿挫,必达不到个中神来之效果。
锦瑟琵琶……看到画中那几行细小的字,路天顿时愣住了,如果他没看到这首词的话,他还不会想到什么,但这首词明显地告诉他此画此景就是前天晚上他醉酒后发生的情景。
前天自己在雪地上写了什么,现在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难道是……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熟悉的女人体香味让他的神思一震,再一次回到了画中,半晌后,他轻声说道:“好画、好词,不过画和词中缺了几样东西。”
堪堪刚到路天肩膀的佟辛双手互挽,看看自己得意的作品好奇的问道:“能告诉我缺的是什么吗?”
“缺了一只寒鸦和几个字,你来看看啊,如果在这里画上一只寒鸦的话,此画在心伤和凄美中再加上一点点苍凉岂不是更能点缀出一点梅红的美吗?低潮低潮再低潮最后画龙点睛个高潮,此潮水想让人忘了都不容易。还有路随天,天陌心,胜雪孤芳一点难寻这句我认为稍显单薄了,如果改成路随天陌心生血,胜雪孤芳一点寻是不是更贴切?”侃侃而谈的路天全没发现当他说话的时候,一双大眼睛一刻不停的望着他,随着他的话语声那双眼睛也越亮了起来。
“我也想过在此处加上一只寒鸦,不过我当时犹豫了半天,怕是画蛇添足,所以……”
“你这幅画的关键点在孤梅的那点红上,这也是我说的画睛之处,其他人物和景色不过都是点缀而已,就是所谓的画形,画形再多也无伤大雅。这两……两个人物和地上的几行字是画骨,先有画形之点缀,再来画骨之成形,那点红的最后精准画睛,绝了。哈哈,何为画蛇添足?在人人认为是画蛇添足厌淡之时再出其不意孤梅一点红,再配上雪地上的这首词:锦瑟琵琶尤未静,洁伞踏雪空留痕。路随天陌心生血,胜雪孤芳一点寻。酒落湖冰珍似酒,雾碎凄田再为心。你看看是不是太完美了?”
佟辛听得都有些痴了,路天的说法她不是没听说过,只不过就一件事或是一幅画上能听到这么全的精辟讲解还是第一次。听完路天的话,她也觉得自己的画缺了点东西,她伸手就要摘画,想作废了后重新再画。
“别动,那时、那景只在那刻存在,我敢保证不管你再重画多少遍,绝超不过这幅画的画工。”
“哎呦,我还以为是谁在这儿瞎白活呢,原来是醉鬼路天啊,一年多没见还没改骗小姑娘的癖好哇?哈哈,我这个老人在你心中是不是都消失了?”
不合时宜的一段话彻底打破了两人的好心情,佟辛看着如水蛇一般游走过来的妖艳女人,她第一次有了想要上前揍她一顿的可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