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丫头,陪爷喝一个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已惘然……嘿嘿,这酒、这菜真他娘的够劲。”
路天伸出舌头冲着头上飘落的雪花一卷,如癞蛤蟆吃虫子似的几朵雪花就那么不情愿地落到了他嘴里。再一口带着冰碴的啤酒下肚,一股子从那看不见的尾骨底下冒出的森森凉气直窜到两双眼睛上,他吧嗒吧嗒嘴大呼过瘾。
“你……你不冷吗?”
一个声音打断了路天享受雪花大菜的奢望,他非常努力地把刚刚伸出的舌头收回,睁了睁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喝多了有些模糊的眼睛,望向一旁的身影。
女的?两个女的!
“两位,能不能挪挪你们肥胖、臃肿的尊臀,没看到挡着我的火炉了吗?”
“火炉?”
佟辛无比诧异地四下看了一下,不过当一转头她看到那躲在雾和雪后面的朦胧阳光时,她明白了,口中扑哧一乐,心想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全没在意那几个讨厌又庸俗的字眼。
“辛辛,一个醉鬼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后天你的画展……”身为死党的聂琳望望公园内渐渐稀少的游人和眼前这个醉鬼,忍不住提醒道。
“画展?切!这里除了雪就是雪,除了白就是白,你他娘的还能画出个红色来?”路天斜着眼睛看了看全身都裹在棉衣里如熊猫一般的聂琳两人,还有那两个放到一旁的写生板,不屑地说道。
醉鬼!望着眼前这个醉鬼帽子上那个在雪花中如爬虫一般的彪马商标,聂琳心中的鄙夷就像天空延绵不绝的雪花一样控制不住迸发出来。“勾画艺术只有在冷寂和空灵中才能寻找到灵感,眼前的一景一物都会给人以灵感,你个醉鬼懂个什么,辛辛咱们走吧,大冷天的,没事跟个醉鬼较什么劲。”
“空灵中的灵感?哈……笑死我了,世间本无猪,为什么人人都争着想当猪呢?你知不知道勾画艺术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跟俺家老母猪望着插着翅膀满天飞的小猪羔子说的话一个强调呢?哈……小丫头片子,张开你美丽的双眸,看看这个被湖水冰冻上的游船,你能把它想成是好酒吗?你能把它灵感成大美女吗?屁!它就是条动不了的船而已,我老人家今天高兴教你一招,灵感两个字只有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真正出现,懂吗?”路天口中的狂随着酒气和风卷的雪喷了出去。
“飞天的小猪……你说什么呢?”聂琳虽然知道醉鬼的话不是好话,但她一时还是没从他的奇腔怪调中转出来。
佟辛自从进了公园看到这个醉鬼开始,她的心里就一直好奇再好奇,好奇这个人怎么会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里独自喝酒,还好奇他怎么能坐在冰凉的铁椅子上两个多小时而不动,更让她好奇是从他嘴里吟出来的李商隐名诗——锦瑟。
她在四岁时就会背诵这首让她流了不知多少泪水的诗,但就在刚刚从他身边经过时听到他嘟囔着这首锦瑟后,她突然感觉这么多年来自己第一次懂了李商隐写下锦瑟的用意,那沙哑中的伤和悲分萦绕在她的身边和脑海里久久不散,就好似两股勇猛的骑兵反复地践踏着她自诩高傲的心一样,既有被带入新的意境时的心慌、也有发现新鲜事物后的兴奋,对了,还有那么点无名的心悸。
一首倒背如流的锦瑟把她的心搅得有点乱。
她拉着聂琳在公园转了一小圈后,有意无意地又回到了这个怪人的不远处写生,手中的铅笔划过白纸的哗哗声遮掩不住那低声嘟囔声,随着一次次低哑的锦瑟的传来,她的画笔感觉好沉好沉,沉得让她的眼都感觉发涩。
“灵感只有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真正出现。”她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后,抬眼呆望着又一口冰碴啤酒下肚的路天,望着那双还带着霜气、带着痴狂的双眼,随着她的心突然一激一激的,那双眼中的迷离和痴狂也在她眼前无限放大了,瞳孔中那掩饰不住的伤仿佛穿过了雪幕深深地刺到她的心里。
“你不冷吗?”这是佟辛第二次问了,也是她这么长时间说的第二句话。
慢慢收回眼中的痴狂,路天嘴角一撇,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活动活动已经冻僵的嘴角,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伸手把椅边装满空啤酒罐箱子翻倒在地,一阵噼里啪啦的扒拉后,一声高兴的怪呼声中,一罐啤酒带着寒气递向了一旁目瞪口呆的佟辛。
“丫头,来,陪爷喝一个。”
那理所应当调戏你的表情和语气,让佟辛差点拿起写生版敲碎他头上那条丑陋的爬虫,但当她有看到这个怪人眼中的迷离,她的手不是伸向写生板而是鬼使神差地接过啤酒。
辛辛疯……了!
望着一副任人调戏的佟辛,聂琳吃惊的表情就如一个人黑灯瞎火地遍地找地方大便,终于摸黑便完后才发现这里原来是自己的寝室一样的荒谬。
自打进美术学院那天起,佟辛的高傲同她的天赋一样让人仰视,一个大四学生受邀在异省办画展的先例,在学院成立的几十年里还是头一次发生,她的空灵画风和那如被神笔涂抹过的水墨之间,赢得不仅仅是各种证书和荣誉,还有她越发的孤傲。
聂琳感觉自己也要疯了,为什么碰见这个怪人后,所有人都好似疯了呢?
感受着厚厚手套也阻挡不住的冰凉,佟辛抿嘴喝了一口让她一辈子都难忘的冰碴啤酒。
一股冰凉把刚刚还火热的舌头和食道瞬间冻麻木了,这还没完呢,那股冰凉以能感受到的速度又下窜到心、肝、肺、脾,再把肚子里的脏器挨个冻了个遍后,才在最后的深处消失了。
望着一个冷战接着一个冷战的女人,路天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是不是冰凉从舌头到喉,然后在五脏六腑中溜达一圈后,在那看不见的尾骨处停下了?”说罢,还冲着那个部位可恶地努了努嘴。
“嗯。”回答完后,佟辛才想起那让人窘迫的调侃眼神和表情,她突然有种要晕过去的渴望,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这个粗俗的醉鬼这么迁就呢?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已,她马上被怪人的一个动作吸引了。
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来,吸引住她的不是眼前一米八十多的健硕身材,而是这个人从屁股底下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样东西,一块四十厘米见方的泡沫状东西放在了长条凳子的一边。这东西在她十月份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准备画展事宜时就认识了,当时这个城市就如个大工地似的进行全市暖房子改造,作为南方人的她好奇地问起宾馆服务员对面住宅上贴的白色东西是什么。
苯板,这个怪怪的名字让她记住了。
“你……”佟辛痴痴望着如雪一般的苯板一时不知所措。
“嘿嘿,坐吧,这玩意越坐越热乎。”路天手拍着苯板蓬蓬直响说道。
果然挺热乎的,坐在上面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手中的凉都好像被冲淡了许多,在全身都快冻僵了时候,一丝热会让温暖被无限放大。佟辛心中有些感激这个醉鬼的体贴了。
“冬天坐在椅子上容易得痔疮,公园里的混蛋领导也不知长没长脑子,一水的铁椅子,操。怎么样?还行吧?”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佟辛都能感受到对方口中呼出的酒气。
“你……怎么办?”这人把苯板给了自己,他岂不是……
“嘿嘿,看,我老人家这还有一块呢,没这玩意你会傻了吧唧地坐一下午?哈哈,我来时在路边的工地偷了两块,没想到现在全用上了,英明啊。”说罢,路天示威似的撩起大衣,拍拍屁股下的另一块苯板。
偷得?傻了吧唧?佟辛越发感觉自己的脸随着屁股的升温而热了起来,忙掩饰地喝了一小口啤酒。
路天眼中的赞许越来越浓了,他往椅背上舒服地靠了靠,晃晃手中的啤酒罐,里间传来的空旷的声响让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口中的锦瑟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你知道吗?”磕了磕有些冻僵了的双脚,佟辛问道。
哈……
路天仰天大笑的同时,眼毛上的霜气也跟白色的军旗一样摇了摇,那道能看得见的伤再一次出现,“你们小丫头一天没事闲的是不是都愿意想你们理所当然的事啊?味道?什么味道?这里除了酒味还有什么?哦,对了,还有美女的香味,哈……”
望着一脸痴狂的醉鬼和如淑女一般坐在一旁的佟辛,聂琳感觉眼前的一切,人、满地的啤酒罐还有那掉了漆的铁椅子都疯了,这个时候她不知是拉回已经疯了的好友还是加入他们的疯狂举动中去。
“你刚才说灵感只有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真正出现,一无所有代表着消极和颓废,灵感又从何处而来呢?”佟辛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问题。
“灵感这玩意你看不着摸不着,没有特定的环境和没有特定心境的融合,谁能抓的到?哈哈,这就是所谓的一景一感悟,一事一流人啊。万物只有少才显得弥足珍贵,世上的感情也只有缺才是最美的,酒只有快没了的时候才是最好喝的。来,我让你看看我的灵感,哈……”
路天说完好似疯了一般拉起佟辛踉跄地向湖中间跑去,脚踩在雪上,嘎吱吱的煞是好听。迎着刺骨寒风和想着拉着自己疯狂奔跑的醉鬼,佟辛脑际中突然间闪现了点什么。
跑到冰冻的湖中央,路天摘掉手套,食指放在嘴间尝了一下后,又狂妄地指向了天空的那层灰蒙并使劲地摇了摇,然后撅个屁股在雪地上奋笔直书起来。
佟辛自被拽下铁椅子,她的脑就突然间停顿了下来,整个天地间好似除了自己和这个拉着自己奔跑的人外,再无一人一物了。看着那人用带着唾液的手指天空测风速的狂妄动作,她感觉自己好似突然间在一个没有虚假和做作的世界里复活了,这里不就是自己一直追寻的吗?
他在吃力的书写着,弯着腰从右至左的竖着书写着,一行字一排脚印,一行字一口啤酒,佟辛望着指下横飞的字忍不住边走边轻声的吟道:
碧松擎白,华盖隆蓬。落落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近而观之,若银梅明傲雪。清幽得俏,度远而闻。苦寒悲穷,独落枯枝。遍扫群岭,脆梅一芳。傲叶接天,瓣若柔芊。一方留香,去五留七。五月花开,未知信寒。混沌北风,冻天痴吼。符颈旦旦,表腕年年。胜芬竹林,落芳雅贤。顺风娇坡,色拉为峰。夸闻香辣,难舍天天。花开香之未散,星月明之不灭。铅华扶日,芳泽无度。珠名贵之未视,眸鲜视之惊鸿。皓雪迎朝,胜梅孤醒。持手游之苍虚,拥香闻之观雪。铮于无限,媚于方寸。一枝雪梅孤芳,九霄雾霭难望。仪姿绰态,细语绵长。花香踟蹰兮庄梦蝶,孤星憧憬兮望帝娟。
初风融雪,雾飞漫点。温气之四散,根茎之随萍。尘为空灵,雾为清明。捻转晚冬之傲梅,翻扣晓春之苦杯。醉消,花散。
路天写到最后,手指被雪里的石头划破了,一滴殷红、冒着热气的血滴落在地,巧不能再巧的正好滴落在最后四个字中“醉消,花散”的醉字一点上。
“娘……的,怎么这么巧?丫头,看没看见这就是白中的一点红!”路天忍受着突然抬头带来的眩晕,不可思议的望着那点艳红,口中大笑起来。全然不顾身边喃喃自语如痴呆的佟辛。
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的聂琳,看着地上龙飞凤舞的十几行大字,在气喘吁吁之余嘴里也足能塞下两个鸭蛋。
“扑通”一声传来。惊破了两人的痴迷和惊讶,回头一看只见路天仰躺在雪地里,地上纯净的雪被吓得躲闪出一个清晰的的人字坑来,当然坑里还有个不知叨咕什么的醉鬼。
“琳琳,快打电话报警。”佟辛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了,抱起那颗沉重的脑袋,焦急地呼唤着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刻骨的伤随着嘟囔声传到她的耳朵里,两行热流在脸颊慢慢变成冰凉。
“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只有锦瑟能进入你的心吗?琳琳,快呀,不然他会冻坏的。”最有一句她是冲着正狂喊着救命的聂琳喊得。
这个飘雪的下午,在雪中央十几行字旁那两个依靠在一起的身影,还有那字的白色中的一点红,对了还有那个拿着电话满世界问110电话号的女人,三幅画突然间定格到一起了。
雪还在下,那点红是那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