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马嘉梅倒也没有再纠缠早上的爽约,两人仍然一同回家,尤天兰只是含糊地解释,早上是因为自家的羊跑走了,出去寻找耽搁了时间,并再次信誓旦旦今后一定准时上班。马嘉梅并未细究,还顺口问她羊找到没有,只是说自己倒是无所谓,今天戴老板不在算你运气好,以后可要小心点。尤天兰连忙点头称是,她觉得马嘉梅人还不错。
离家总还有个三五里,路边有个中年妇女正拎着个水桶在自留地里浇水,远远看见尤天兰过来,忽然就停了手里了活,立在那里咧着嘴傻笑着看,等尤天兰到了她眼前的时候,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哎……你就是那个老尤家的女儿啊?”眼里闪着异样的兴奋光芒,像是听过了什么久闻的传奇,今日终得一见,恍然大悟的样子。尽管尤天兰没有答理她,她却仍然兴致盎然地一直目送了她的背影。
尤天兰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又似乎有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然而马嘉梅倒是很疑惑,一问再问,这人怎么有点怪怪的?
到家的时候,二白仍在不断叫唤,声音已有些凄厉。父亲已经将栅栏加固,并且还在它的脖子上加了锁链。尤天兰去看它的时候,它倒叫得更来了劲,有些干瘪的肚子随着叫声起起伏伏,暗黄的眼珠直盯着尤天兰,似乎在乞求,似乎在渴望。然而它乞求的,注定不会被这世俗所容忍,它渴望的,也必然会被这世俗所耻笑。它本可以光荣地被贩卖,被宰杀,有幸的话留下几根煮熟的尸骨,然而它却偏要去触碰造物的底线,追寻大家都认为不属于它的未来。
尤天兰有点可怜它,又有点憎恨它。因为它的招摇,连几里以外的人也都认识了她。父亲说下午已经找了畜牧站的兽医,说是明天会来看看。而现在,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它闭嘴,于是就往羊圈里扔了点草,转身离开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比较沉闷,父亲阴着脸不说话,母亲一直唠叨,说是今天总觉得有闲人在门前的大路上转悠,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间或掩饰不住,笑出声来。畜生干的好事大概已经全村都知道了。尤天兰觉得奇怪,为什么村里总有人那么闲,好像不用工作打打牌就能把日子过下去,有点奇闻轶事花边新闻,就能兴奋的像二婶家的阿黄闻到了地底的死老鼠,不刨个大坑出来你赶都赶不走。
为了缓解一下气氛,尤天兰说起了今天富强厂门口打架的事情。谁知道母亲说,下午的时候二婶已经来说过了,健狗舅舅背上被砍了个口子,缝了17针,二婶又得去医院住着照顾他了,来家里借了个手电筒备用。尤天兰惊得啊了一声,却又禁不住好奇地问:
“那二婶有没有说他们为什么打架啊?”
“你二婶又怎么会知道,她这个弟弟,除了惹出了事让她去擦屁股,其他大概连个屁也不会跟她讲的!”母亲有些不屑的说。不过大概想到才沾了他的光,给尤天兰找了个工作,语气缓和点说:“唉,这孩子不要好,整天瞎混,……缝了17针,那刀口得多长啊?”
父亲却说:“健狗终归是帮了忙的,空了最好去医院看看。”
尤天兰心想,上午自己应该出去看看的,或许能把健狗舅舅拉住就好了,然而又暗暗摇了摇头,马嘉梅说的也没错,黑社会火并,他都缝了17针,自己出去大概小命也没了吧?
夜里,二白仍然叫,像是坏掉的喇叭,再也关不掉了。
一大早,隔壁蔚香就过来抗议,说是二白又叫了一晚上,已经吵得她有了神经衰弱的症状。蔚香的女儿也抱着小孩走了过来,说是小孩受了惊吓,整夜啼哭,没得安宁。蔚香的女儿叫萍娟,才二十出头,然而早早就结了婚,生了孩子,男人外出打工了,一年到头也没见过几次。她就每天在家带孩子,然而孩子又似乎没带好,黑不溜秋整天穿个开裆裤到处滚。只是萍娟极少出门,不是边看电视边带孩子,就是边带孩子边看电视,今天连她都上门来讨要说法,看来二白真的是惹了众怒。别说邻居了,就是尤天兰自己,也是一夜未睡踏实,早上起来头还有点昏昏沉沉的。
母亲只能说好话,说上午畜牧站的兽医就会来,到时打了针吃了药总会好的。
日上三竿的时候,畜牧站的兽医终于来了。一个瘦高个的老头,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白大褂,背着的红皮药箱大概跟他有了一样的年纪。老头的身上散着一股经年的酒味,松弛的眼袋奇大,耷拉在瘦削的脸上,像是挂着两只没充满水的小气球。也不知道消息是如何散了出去,围观的人又多了起来,有人说,一定是当初老陆头技术不好没阉干净。也有人说,肯定是当初老陆头技术太好阉得太干净。一时七嘴八舌,总之是饶有兴致的探究和扯淡。
老兽医站在羊圈前,一边瞧着二白嘶叫,一边听着父亲讲着来龙去脉。沉吟了半天,忽然问道:
“这羊被狗咬过了吗?”然而显然这不是大家想听的答案,人群中纷纷质疑道,狂犬病吗?不可能不可能。
而父亲摇摇头,表示没有被狗咬过。尤天兰也确信,二白没有被狗咬过。
“最近吃过什么东西吗?”老兽医有些失望,又问道。
“吃过什么东西?吃的……都是我女儿挑的羊草……”父亲转头看了看尤天兰,像是征询她的意见。
尤天兰想了想,赶紧说:“没吃过什么东西,草都是跟平常一样的草啊!”人群也附和着说,吃能吃什么吃成这样?
老兽医忽然像是泄了气,不情愿地爬进了羊圈,与二白周旋了半天,终于一把将它按倒,翻了翻它的眼睛,又翻了翻它的嘴巴,显然是看不出什么异常,摇了摇头又爬了出来。二白大概两天没吃草,被折腾一番后干脆就不起来了,半跪半卧在那里,仍然叫个不停。
“现在主要啥毛病?”老兽医问。
“啥毛病……”父亲一时语塞,大概心想就是不知道什么毛病才叫你来的嘛,“现在就是叫啊,太吵,也不吃东西,我看已经瘦了好几斤了!”
老兽医将古老的红皮药箱放在地上,说:“叫嘛,我给它打一针镇静剂,包好!不吃东西嘛,喏,我给你两包好药,吃了包好!”老兽医边说边麻利地拿了针管抽了药水,又示意父亲到羊圈里去帮忙抓着,在二白的脖子上戳了好几下,总算是戳对了血管打了药水。然后又从药箱里摸出两包药来递给了父亲,“好药!包好!十块!”
父亲忙问:“这是什么药啊?怎么吃啊?”
“这可是好药,龙胆粉哪,泡在水里给它喝,包好!包好!”老兽医一边说着,收了父亲的十块钱,一边就要往外走,尤天兰看着他的样子,像是怕要被人纠缠,免得露出什么马脚,要紧去哪儿躲一躲。
于是人群似乎很是失望,嬉笑着纷纷议论,有的说,这江湖郎中怕是看不出什么毛病,胡乱给了药。也有的说,本来就是发情嘛,能有什么毛病。还有的说,附近的狗都足够聪明仁慈,怎么会无缘无故去咬一只羊?至于吃了什么,那更是无稽之谈,家家户户都是在田里挑草喂羊,能吃到什么?
尤天兰大概自己也忘了,那空旷无人的渡口,那娇艳夺目的红花。
下午的时候,尤天兰正在鼓捣老兽医的龙胆粉,打算再泡一点,无论如何也要让二白再喝一点。
阿花回来了,在黑白的照片里,在她憔悴的母亲的臂弯里。
尤天兰并没有去看,据隔壁蔚香说,照片里的阿花披肩发,瓜子脸,模样俊俏。她的父母哭的倒是伤心,只是没有眼泪。任是旁人如何关切地询问,就是没有更多的消息。蔚香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倒是可怜的,小小年纪死在外面,烧也烧在外面,孤零零既没有亲友哭丧,也没有和尚念经,没有唢呐,没有素饭,只有一捧骨灰一张照片回来。去了大城市又怎么样呢?还不如像她家萍娟一样,早点结个婚生个小孩,在家安安稳稳多好!
尤天兰忽然有点迷茫,就在前几天,阿花还是她无比羡慕的对象,如今,她的美好是如此轻易地戛然而止,像是一只春天里正要扶摇直上的风筝,忽然就莫名崩断了线,一头栽在陌生的远方,飘摇,破碎,告别蓝天。
然而,萍娟的安稳日子,又不是她所想要的。每天在家抱着个黑不溜秋的小孩,看电视,看牌局,烧饭,洗衣,等着春秋轮替,一年冬夏,等着打工的男人挣钱回家过年。这样的生活,尤天兰并不想要。
因为阿花的归来,二白好像暂时被大家遗忘了。蔚香说了一会儿,没人应和,大概也觉得无趣,转身要离开,正在这时,忽然外面有人在大喊:
“天兰!尤天兰!”
出去一看,正是慌慌张张的马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