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天兰心急火燎赶到富强厂的时候,已经大概是十点,早已过了上班的时间。
铁门依旧斑驳,“富虽制衣”四个黯淡的大字在秋日的艳阳下,似乎回光返照,居然有了一点微弱的光芒。尤天兰暂时忘却了二白的离奇与人群的喧闹,生活还是如此美好,有工作,有希望,未来正在来的路上。而现在要担心的是,第二天上班就迟到,该如何向戴老板交代。就说早上去找羊了吗?周师傅不是说戴老板人还是不错的吗,这个实在的说法,他应该也能接受吧?
就在尤天兰在厂门口稍有迟疑,思索着说辞的时候,几辆面包车呼啸而至,车门拉开,下来一帮凶神恶煞的小年轻,仔细一瞧,几个舅舅竟然也在其中。而健狗舅舅显然也看见了尤天兰,仍然斜叼着烟,拎着一根棍子,走上来说道:
“天兰,你来干嘛呢?”
“我吗?我上班啊……”尤天兰觉得健狗舅舅问得有些奇怪。
“上什么班,今天别上班了,赶紧回去吧!”健狗舅舅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快快,赶紧回去!”
尤天兰一惊,先是觉得戴老板哪里人还不错,只不过迟到了一会儿就立马不要她了,继而又觉得健狗舅舅的消息其实也很灵,并不比隔壁蔚香差。然而毕竟觉得有些委屈,只能说道:
“昨晚家里的羊跑了,早上我去找羊了,你跟戴老板说说,别把我辞退了,我以后可不迟到了……”
“什么羊不羊的,谁说戴老板把你辞了?”健狗舅舅瞪大了他的小眼睛,又打断了她的话,扔了烟头就要推她往回走,“就叫你今天别来上班,明天再来,赶紧回去,回去!”
然而尤天兰就是赖着不走。虎舅舅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对着健狗喝了一声,说:“她要进去就让她进去,别在这儿磨叽!”
健狗舅舅无奈,只好说:“那你快进去快进去,真是不识相,一会儿别出来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尤天兰如遇大赦,转身就往厂里走,回头一看,这十几个小年轻个个都抄起了家伙,终于明白过来,心想他们这是要跟谁打架呀,唉,等着吧,二婶知道又要骂了。
进到车间的时候,车间里一如昨日,并无异常。尤天兰瞅了一眼,发现戴老板并不在他的玻璃办公室,于是心里放宽了不少。只是马嘉梅有些不满,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嘀咕,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吗,早上喊你半天,现在才来诸如此类。尤天兰没法解释,又怕她说得大声十多个人全听见了,只好支支吾吾说早上有点事情,然后坚定地说明天保证跟她一起走。然而马嘉梅又有些不屑,嘟囔了几句谁稀罕呢!
周师傅倒是没说什么,只说以后有事,最好跟戴老板提前请个假,戴老板还是通情理的。然后就给了尤天兰几个尺寸,安排她去剪几段白坯布。尤天兰见戴老板不在,周师傅的脸色也并没有太难看,而其他工友,应该也不会去打小报告吧?开除,应该是不会了。于是心情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终于又想起健狗舅舅。
虽然是个转折亲,但健狗舅舅也算照顾自己,不但给自己找了工作,打架了还关照自己躲远一点。虽然这是他的好意,但是这大概有点多余,自己到了厂里了还怕什么呢,你们外面打架,难不成还会打到厂里来?不过话说回来,健狗舅舅应该不会有事吧?他们那么多人,总不至于会败给别人吧?——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打架?
尤天兰正有一茬没一茬想着,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呼喝之声,听着像是两拨人马各自撂着狠话,只是狠话没说几句,女工们还只是好奇地抬头张望,周师傅还只是停下了手里的剪刀,好像就在顷刻之间,动静就忽然激烈起来,乒乒乓乓,呼喊冲杀,然后就有骂爹骂娘,惨叫哭嚎。显然,这两拨人马各有准备,干柴枯草,没有火星也照样要烧得噼里啪啦。
女工们顿时有些惊慌,有人跑出去看了一眼就回来大喊起来:“哎哟妈呀,就在厂门口呢!打得可凶了,有个人还拿着这么长一把刀——”边说还边用手比划着长度。于是大家更加不安起来,都停了手里的活,挤到了一堆。
“这帮人太凶了,会不会打到厂里来啊?”有人惶惶地说。
“不会的,厂里又没惹他们,总要讲点道理吧?”有人说得胸有成竹,但听起来却好像也没什么信心。
“我好像看见那个经常来的虎哥也在打呢……”刚刚出门打探过的人疑惑地说。
“这有什么稀奇的,他是这里有名的混混,他在这里打架不是很正常的吗,不过听说他还是很讲义气的!”有人不屑地回应道,听起来好像既藐视他的混混,又有点仰慕他的义气。
不过说到这里,大家都转头去看尤天兰,前天虎哥带着她大摇大摆来见戴老板,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所以,现在这些眼神,颇有些奇怪,有些好像鄙视她与混混为伍,有些好像又羡慕她与混混为伍。这些眼神交织在一起,让尤天兰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在这时周师傅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电话,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说道:
“大家先不要慌,我刚刚给戴老板打过电话了,戴老板说马上赶过来,他会打110的,大家先别出去,把车间门关好以防万一!”
于是女工们又叽叽喳喳起来。
“戴老板过来又有屁用,我看他都进不了大门!”有人切了一声说道。
“虎哥在厂门口打架,实在是不给戴老板面子。”有人摇了摇头说道。
“……”
周师傅一边关好车间门,还拉了一张破桌子顶住,一边劝慰大家别害怕,别牢骚,赶紧干活挣钱,这么大动静,警察很快就会到的。他穿过一群七嘴八舌的女工,头顶的黑发依然梳的一丝不苟,圆脸上的眼镜老是摇摇欲坠,尤天兰忽然觉得,周师傅有点像是个妇女主任——但是,健狗舅舅不知道怎么样了,自己是不是要出去看一看?然而,她又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她走到马嘉梅那儿跟她商量。
马嘉梅很果断地说,说你不要命了?看什么?黑社会火并你不是去找死吗?
尤天兰说,那我舅舅在外面呢!
舅舅?真的是你舅舅?
尤天兰只好说,有一个是真的,算起来,这一个其实也有点远。
马嘉梅终究还是安慰了几句,她说,虎哥这帮人向来是打架不要命的地头蛇,有人要惹了他们,那是肯定吃不了兜着走的。他们应该没事的。
正说着,乌拉乌拉的警笛声终于由远而近。而外面的打斗声,几乎在同时就忽然偃旗息鼓了,尤天兰只听到面包车发动后,轮胎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一场莫名其妙的打斗,好像就这样恰到好处地结束了。
警察大概在厂门口并没有什么收获,有两个进了厂里,东看西看了一番,见工人们都安然无恙在踩缝纫机,也就默默离开了。
下午的时候,玉姐倒是来了。说要马上赶来的戴老板却不见踪影。
玉姐大约四十上下,大波浪的头发挑染了几根微黄,眉毛画得有点死,让白白胖胖的脸看起来没有什么生气,颈肩挂一根细细的黄金项链,坠子是一块碧绿的翡翠葫芦。锦衣华裳,淡漠冷艳,高跟鞋敲打在车间的水泥地上笃笃直响。玉姐径直走向戴老板的玻璃办公室,还没有经过尤天兰的时候,尤天兰已经闻到了那传说中要飘一个星期的香水味。这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她闻过最香的水,是花露水。
时间刚刚好,昨天马嘉梅也说过了,玉姐这几天就会来。
马嘉梅没说错,看起来,玉姐也是个守信的人。尤天兰自己知道,她才干了两天都不到,显然是不可能有工资的,但是想想将来的某天,玉姐带着香味来的时候,也将拿着账本计算器,计算她的一份工资,她就暂时忘记了早上二白带来的莫名羞辱以及健狗舅舅未知的安危,并且心底里有了些小小的兴奋。
玉姐在玻璃办公室里没呆多久,翻了几个抽屉,拿了几个账本就走了,她甚至都没有问问厂门口打的是什么架,只是机械地跟周师傅点了点头。在她出门的时候,回头环视了一下车间,一丝难言的表情转瞬即逝。
快要下班的时候,戴老板终于是来了,关切地问了大家有没有受门口打架的影响,见大家安好,他倒像是长出了一口气,连说了几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而女工们在他面前,又恢复了木然,自然也是没人问他虎哥为什么不给他面子,非要在厂门口搞这么大动静。
末了,戴老板拍了一下手,提高了一点声音对大家说,今天中午他和供电所长一起吃了午饭,得到了内幕消息,明后天要停电两天整修线路,所以厂里就放假两天,两天之后,大概玉姐工资也算的差不多了,来了就可以发工资了!女工们有的欢呼,终于可以休息两天;有的叹息,咒骂供电所多事整修什么线路,又少赚了两天钱。
尤天兰倒也觉得好,这两天,正好可以给二白看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