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异常平静,几乎看不出来一点波澜。只有岸边的丑槐静默无声,偶尔从了无生趣的树枝上,落寞地抖落几片枯叶,轻叩水面,泛起几圈淡淡的涟漪,引来几条无所事事的白鲢,争抢一番后,又失望地潜入水底。
尤天兰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尽管,这里曾是她年少时的天堂。
但是今天,不知不觉之间,她竟又走到了这里。物是人未非,只是天真已不在,无忧已不在,少女的心在岁月的蚀刻下,究竟如何变化,外人不得而知。只是她青春的脸上,隐约多了几许惆怅与迷茫。
学校,是再也去不了了。听说村东的阿花考上了什么大学,早已经去了大城市。当初她妈高兴的嘴都歪了,逢人便说:阿花这丫头,出息了……我们又没管她的,呵呵,她是自己要好啊……旁人也替着高兴,关切地问是什么大学,她妈歪着嘴含混不清地啊啊,只是说,什么大学我们哪里搞得清,总之是大学,要去大城市里念书呢……毕业了能分配个好工作,能坐办公室的……
阿花要好?难道我就不要好了吗?听说阿花在学校时还跟后面的男同学递过小纸条呢,只是没给老师抓住罢了。尤天兰似乎有些不服气,顺手扯了一把旁边的茅草,在手里揉了揉想要扔进河里,细碎的茅草却不解风情,飘荡了几下,只落在了脚边。
工作……是啊,能分配个工作,倒是蛮好的,阿花这丫头,大概确实是比我要聪明吧。尤天兰若有若无地茫茫然叹了口气,靠着岸边的丑槐蹲下,心里想,工作……倒是要紧的,人总要靠自己吃饭的,但是,我又要去做份什么工作呢?我有的是力气,然而父亲又不准我跟着哥哥去工地做小工,说是女孩子年纪轻轻,去工地做小工,搬砖头,丢人现眼。尤天兰不敢反驳,因为父亲的手浑厚有力,而且常年劳作留下的皲裂伤口,已成了锋利的老茧,扇在脸上会刮出血丝,也许会留下伤疤,日后就找不到好对象了。但是,她终究想不明白,靠力气吃饭,又哪里会丢人现眼?
一只高脚的水鸟,落在河心斑驳的水泥船上,也许累了,也许,迷路了。水泥船沉在河心,只露出破碎的船头,何年何月何故沉在这里,尤天兰并不知道。总之,在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艘破船就已经在这里了。哥哥还曾带着她在船舷湿滑的水草里摸过螺丝,炒了满满一盆给父亲下酒。然而她却又不会嘬螺丝,眼见着父亲嘬了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急的险些要哭,最后终于咬碎了一只,总算尝到了一点鲜味。
水草仍在,破船边上,水线以下,暗暗招摇。然而,螺丝,现在还有吗?
高脚的水鸟立在船头锈迹斑斑的钢筋上,伸长了脖子,眺望着远方,似乎在寻找飞翔的方向,对岸边丑槐下的尤天兰并不在意,甚至看也没有看一眼。尤天兰大概觉得,自己不应还要遭到一只高脚水鸟的冷遇,不禁有些愤愤然,左右寻了一下,茅草,自然已经不行了,于是拣了块小石子,想要给它点教训。然而,只听扑棱棱一声,还没等她瞄准,高脚水鸟已经展开双翅,腾空而去。
尤天兰慌忙站起身来,也伸长了脖子,向高脚水鸟远去的方向望了又望,河面之上,碧空之下,只留下了一个执着远去的黑点。
听说,这里原来是个渡口。
村里不安分的人总是在这里满怀憧憬地登船,顺流而下,三天两夜,就能去到繁华的大城市。衣锦还乡的人,也总是在这里下船,扛下大包小包。不甘寂寞的人,还要放上几个鞭炮,于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会赶过来问长问短。那高脚的水鸟,也是着急去那繁华的城市吗?它,还会回来吗?至于鞭炮,自然是不用想了,水鸟是不会放鞭炮的。
只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古老的渡口经不起历史的洪流反复冲刷,早已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了无踪迹。
不知道,那个大城市,可是村东的阿花已经去的大城市吗?尤天兰悻悻然扔了手里的石子,好些好奇。听说,大城市的灯是红的酒是绿的,早餐是在路上吃的。尤天兰没见过红的灯,家中的白炽灯是微黄的,也没见过绿的酒,父亲喝的米酒,也是微黄的。至于早餐,都是隔夜的剩饭煮的烂粥,要是端到路上吃,大概是要被父亲骂的。
尤天兰也想出去看看。
但是现在,她有些心烦意乱。因为没学可上,她已经在家挑了大半年的羊草,虽然羊草能养羊,但是养活不了自己。显然,带着羊也去不了大城市。然而问题也不在于羊,大城市也可以不去,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力气去做份工作。但是,镇上的几家工厂招工是招的,要么要文凭,要么要经验,空有一身力气,居然还找不到工作了。做小工搬砖头既不要文凭也不要经验,然而已经是不行了。羊草倒挑得还可以,但是也算不上是经验。父亲不让做小工,却又已经颇有微词,中午喝了点米酒,吹着酒气,脸色几乎要把鬓角的白发也染红,含糊地说她,整天拎着个篮子挑羊草,还能把两只羊挑成一群羊怎么的,找个工作也找不到,养了你二十年只见出不见进,如今你哥哥还打着光棍,还不如让隔壁王婆早点说个对象嫁了……
哥哥固然还没娶老婆,可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尤天兰心里有点憋屈,心想早知道就用功点读书,像阿花一样出去念个大学,能分配个工作,倒也不必坐办公室,只要有个工作就行,现在也不至于听父亲的唠叨。然而,父亲,大概也是为我好吧,看他黝黑的面容和日益纵横的皱纹,渐弯的脊梁似乎已抗不起生活的重担,尤天兰就觉得有些心酸。
她想在这空旷无人的渡口大喊几声,将胸中的烦闷驱散到这空旷的渡口,张了张嘴巴,干涸的嘴唇又裂了几道新口子,却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一阵河风吹过,只有岸边的茅草受惊了一样摇晃了几下,发出一点轻微而稀疏的声响,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似乎她的心思,与周围的一切都毫不相关,各自忧愁,各自悠闲。
但是,茅草的摇晃之下,尤天兰还是注意到了一点不同。在枯黄无力的茅草之中,隐着几株红色的小花,花瓣如此娇艳,花蕊如此夺目,在这一片衰败之中,是如此的摄人心魄。她呆了呆,走近了些,又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她知道,这个时节,是不应该有花的。但是,那花就这样开着,孤独地开着,没有招蜂引蝶,没有斗奇争艳,它只是开着,仿佛只为她一人的到来,才不顾一切地藐视了造物的安排。
然而尤天兰只是好奇,她没有想更多,拨开茅草,摘下几朵红花,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又嗅,但是大概,也许本来就没有香味,也许是她清晨煮粥着了夜凉塞了鼻子,她什么也没有闻到。
“哎呀……”
尤天兰终究还是喊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手里的红花胡乱塞在口袋,扭头往回跑去。哥哥的旧球鞋还不太合脚,几乎自己绊了一跤。口袋太浅,红色的花朵还露在外面,像是别错了地方。跌跌撞撞的身影腰间缀着一点微红,这景象显得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