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所在的小区辟了一块空地,架了一些协助举手投足的健身器材,这年头老百姓仿佛对一切私有之外的东西都怀有痛恨,譬如公车,公款,公务员,因为那些配置也是公共设施,所以照例没人爱惜,虽然看上去还很新,许多器材都已自身不健了,断了一根或者掉了一块的比比皆是,老人或者小孩去健身的时候稍不注意,多半会伤身,所以估计家里管事大人都讲了,珍爱宝贵生命,远离健身器材,因而这夜虽然凉风习习,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牵牵两个从旁边路过要歇息一下的时候,可以随便挑了围着的凳子去坐,不用像刚开始那样要等着人家高抬贵臀,或者贵脚,因为有的是蹲在上边。
夜已然过去了一部分,月亮仿佛出去玩了的孩子,这时候回家来了,依偎在薄云的旁边就像是孩子躲在帘子旁边一样,露出些微红色的光,像是孩子玩累了的泛红的脸,也许是害羞的脸,因为它看见地上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不敢多问又不愿走开。牵牵觉得自己真是又在多想了,这地上有万千的人都能看见月亮,那也就是月亮能看见这么些人了,自己凭什么就断定它是看着这里树下的两个呢?人真是自作多情的物种,不但两人走在街上被别人多看了一眼都觉得人家看的是自己,就是走多少条街都去不到的月亮都要据为己有了,于是浅浅一笑,对着天上悄悄道:嗨,小月儿,昨天这时候下点小雨没看到你,你是去谁家躲雨了?还是撑着伞不露出你那光洁如乳的脸?
这话仿佛被阿荧听到,她道:你怎么对着月亮傻笑?
牵牵道:我有傻笑?
阿荧道:笑肯定是笑了,但是没看太细微,也有可能是痴笑。
牵牵道:偷看人家是不好的,尤其是在晚上。
阿荧道;你又不是洗澡换衣服,况且这也不是偷看啊,我就在你旁边。
牵牵道:不管怎样,反正我是这么觉得了,你要接受惩罚。
阿荧道:怎么惩罚?
牵牵道:你看月亮,我看你。
阿荧道:那我俩都看了月亮,它又要怎么惩罚我们呢?
牵牵道:月亮存在的价值就是被人看,它不会惩罚谁的。
阿荧道:你说是就是啊?那太阳是不是也是被人看的?
牵牵道:太阳肯定不是的,你能仰头睁着眼睛看太阳吗?它会刺得你头晕眼花的,它比较高傲,不许人家直视它,不像月亮,如果没有人看它,它会伤心难过不吃饭,会瘦下去的,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比前几天要小了一些?那就是瘦了。
阿荧道:你就是整夜整夜看着它它也会小的啊,现在都下半月了。
牵牵道:不是的,如果你愿意整夜整夜看着它,那它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三千六百秒都会是一样大的,因为这时候你在乎的只是它,而不是它的盈亏大小了,就像喜欢一个女孩子一样,不管她是十八岁还是八十岁,她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如果你觉得她八十岁没有十八岁好看,那你在乎的只是她的脸,而不是她那个人。
阿荧道:那你觉得我八十岁跟十八岁的时候会不会是一个样子?
牵牵道:这个我真的没法比较。
阿荧道:那你刚才还那样说?
牵牵道:你别急,我是说实情,我不一定能看得到你八十岁时候的样子,而你十八岁时候的样子我是一定看不到的,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不止十八了。
阿荧道:不就才大两岁吗?能有多大变化?
牵牵道:本质上应该没多大变化,但是听觉效果上差别还是比较大的。
阿荧道:什么听觉效果?
牵牵道:就是十八跟二十啊,十位数一个是一一个是二,差了一倍,当然现在还是好一点的,越往上去越感觉明显,就像你二十九岁还可以说是二十多岁,三十一就可以说是奔四了,这笼统一听就跟差了快二十岁似的,都够一个小孩长大成人了。
阿荧道:那你在乎本质还是在乎听觉效果?
牵牵道:对人家在乎本质,对自己在乎听觉效果。
阿荧道:还区别对待?
牵牵道:嗯,对人家不能太过分,像你过二十了就说你奔三了,你听着是会不开心的,所以是多少就是多少,对自己呢也要听起来舒服,如果我今年三十一了,你问我多大,我会说二十多,是没错,多十一嘛,如果三十九了我就会说还不到六十,空间拉大一点就没那种紧迫感了,嗯,嗯,你别摇手指,对了,这就是自欺欺人。
阿荧道:自欺欺人就是对自己不自信。
牵牵道:恰恰相反,是让自己有信心,不要被年龄给拘囿了。
阿荧道:你那么在乎自己多大啊?
牵牵道:不但在乎自己,也在乎别人的。
阿荧道:那我的呢?
牵牵道:最好的时光。
阿荧道:那你的呢?
牵牵道:最好的时光。
阿荧道:你跟我不一样大怎么也是最好的时光?
牵牵道:你自己琢磨,哎我讲吧,这是因人而异的,就像法律规定的结婚年龄,女的二十岁男的二十二岁,同时合法,但相差两岁,明白不?
阿荧道:我假装明白。
牵牵道:假装合理,请继续假装。
阿荧道:哎,我想起来那天你说不能问年龄跟饭量,为什么?
牵牵道:我有跟你讲过这些?
阿荧道:有啊,中秋节那天晚上,吃烧烤的时候,这才过去几天呢,你太健忘了。
牵牵道:好像是有,月圆之夜的事情都记不太确切的,你说有就是有。
阿荧道:本来就是有。
牵牵道:我相信,我会想起来的,哦,就是我问你过过几次中秋节的那次是吧?
阿荧道:对啊,一共就过过一次,跟你一起,居然还忘掉了?
牵牵道:没有忘,一时失忆而已。
阿荧道:那现在想起来了,你说,为什么那样问呢?
牵牵道:这个一般是开玩笑的话,但如果要正经解释,就是两个意思,年龄太大了怕合不来,饭量太大了怕养不起。
阿荧道:那你是开玩笑的话还是正经的话?
牵牵道:我,我是正经开玩笑。
说时仰头看上去,夜色美好。
阿荧也抬了头,道:你看那树叶,那树枝伸开来一二三四五,刚好像个手掌一样。
牵牵也看见,道:嗯,而且那手掌的食指还没剪过指甲,你看前面多长。
阿荧道:那你把它剪了吧,省得再长长一点碰到楼角了会疼。
牵牵道:没事,它自己会拐弯的。
阿荧道:指甲还能拐弯?
牵牵道:手指可以啊,指甲也就碰不到了,要一动不能动,那就是中疯了。
阿荧道:我看你就是有一点中疯了。
牵牵道:我一动不动了吗?
阿荧道:嗯。
说时些微仰了头,瘦削的下巴在轻风里如湖水回湾处一样一弧绕过,比夜黑多了的头发自然缀在脑后略略摇摆,眼睛也向上看着,还眨了一下,睫毛在月光里如孔雀屏一样扇形竖着,嘴角两边扬起,是轻咬着嘴的含而不露的笑,他一下子觉得那笑真是好看,担心着会不会转瞬即逝,所以犹豫着要不要留住它,用自己的唇印上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