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漫漫,际遇几何。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部戏剧的话,那么编剧人是司命老儿,还是当事人自己?抑或是司命老儿先给每个人打好了底稿,之后把他放逐到这个世界来历练,当事人再充分发挥个人主观能动性,在这份底稿的基础上润色修正,最终形成各自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呢?
这问题黎陶思忖了许久,最后倾向于第三种可能性。至少在过去十年间,她自认还是很努力地发挥了几回主观能动性的。
第一回发挥,要追溯到2006年,大学毕业,她毅然打起包袱,背井离乡。呃……当然,这年头,北漂上漂广漂一抓一大把,独自到异乡闯世界的人多了去了,但对于外表柔弱、囊中穷弱性格上还兼着几分软弱的黎陶而言,这着实还算得上是一个勇敢的选择。
那年正值大四下学期,除了准备论文答辩,最要紧的事便是找工作。黎陶本着离家近的原则,在家乡蓝洲一家大型日用品公司应聘上了广告文案的职位。
父母收入不稳定,家里租着房,房东却还打算把房子卖掉。听闻消息,父亲黎草沐黑着一张脸皱紧眉头一副深沉忧郁状,老妈蔡姊茗则拽着黎陶胳膊,长嗟短叹擦着泪花一遍遍地回顾搬家辛酸史乃至整个人生悲催史。整个家庭氛围,就是一“愁云惨淡万里凝”的凄凉景象。为了生存,黎陶决定撇开仁义道德,无耻一回,腹黑一回。
中介公司第一次带来的看房客是一对中年夫妇,黎陶事先拿了一根长水管在洗手间里接好水龙头,对准楼上管道位置淋个湿透。中年夫妇来了以后,趁弟弟黎新把中介人员支开的空档,黎陶把两夫妇带进洗手间,“这房子其他还行,就是爱漏水,”说着右手往楼顶上一指,“你们瞧,楼上厕所补了几次还漏成这样,天气冷还好,天气热起来有时都能闻到尿臭味,厕所又不通风,唔——”黎陶说着说着被自己恶心到了,不由得捂住了口鼻,这模样落进那夫妇眼里,自是以为黎陶陷在回忆里心有余悸,当即逃之夭夭。
第二波来了一对准备买房结婚的小年轻,黎陶咬着女孩子耳朵轻轻说了句:“姐姐,这房子下水道会跳出老鼠的哦,我们也在找地方搬家呢……”话没说完,女孩子尖叫一声,跑了。
第三波是一对年过花甲的老人,黎陶琢磨着欺骗老人家似乎十分不道德,可道德能变成一间物美价廉的租房给家人遮风挡雨吗?正犹豫间,老奶奶撇开中介主动问上黎陶:“小姑娘,你在这儿住觉得吵吗?”黎陶想了又想,最后昧着良心把老奶奶拉到主卧室窗边,指着楼下大街说:“这街道白天有多少车你也看到了,到晚上还有人摆档烧烤,吵是吵了点,不过味道飘得满屋子都是,可香着着呢。”老奶奶嘴角抽了抽,半晌挤出一句:“年轻就是好啊。”随即拉上老头果断撤了。
一拨又一拨的看房客竟都给黎陶忽悠走了,房东不得已又跟黎家续了一年约。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房子保住了,黎陶的心却翻腾起来。每天等公交车,看看对面街道低矮的商铺广告牌,再抬头仰望深邃的蓝天,黎陶总觉得,自己的出路不应该在蓝洲。
自十三岁父母破产负债后,生活就像一条恶狗,总在身后龇牙咧嘴地追赶。记得2002年,黎陶刚考上离家600多公里的湖城读大学,跟蔡姊茗回了趟乡下。蔡姊茗的几个姐妹,黎陶的姨妈姨丈们,表面上倒还客气,却已不复黎陶年幼时的亲热,临回程时,二姨妈拉着蔡姊茗的手嘀咕了好一阵,上车告别后蔡姊茗忽而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黎陶看向自己的老妈。
“二姨妈他们让你出去读了书,也不要那么早找对象,妈以前向他们借的钱怕是没本事还了,大家都指望你出息呢。”
黎陶没有出声,别过头望向窗外。
整个大学,黎陶做的事情只有五件:吃饭,睡觉,码字,看书,上课。没有娱乐,没有花前月下。
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不多,有时还很迟,黎陶没有催过,甚至没有问过,她知道只要凑得出钱,老妈不会让她饿肚子,算计着钱花得差不多了,黎陶就不吃肉,到饭堂打一个白饭,间或加点青菜。她也试过到饭店打工,做了半年发现收入微薄又耗时,于是转而埋头码字读书,运气好的时候,黎陶也会拿到一点稿费或者奖金,有几次听到家里要断粮了,她甚至还能寄了点钱回家——这些事黎陶从未对身边的同学说起过,生活嘛,终归是自己的,他人的同情并不能改变什么。
她只是默默地努力着,希望毕业后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一些的生活。
如今终于毕业了。但蓝洲岂是长久发展之地?对于黎陶来说,这里债台高筑,这里居无定所,更重要的是,这里人脉为零,发展无门。
就在这时,路陌军加了黎陶的QQ号。他说他是晴天杂志社新报到的编辑,刚上班,主编从一堆求职简历中把黎陶的材料拿了出来,里面有她写给杂志的改版策划书,不少观点跟他不谋而合。黎陶自然记得这家杂志社,读书时她最向往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在网上看到晴天的招聘,当即寄了一大捧材料过去,可惜石沉大海。
“你应该趁着年轻有梦想,到G城这样的大城市来闯一闯。”有一天,路陌军忽然在QQ上敲出这样一行字。
黎陶回复:“我也想过,但我在G城无亲无故,没地方落脚。”
路陌军回:“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先在我住的地方落脚,稳定下来再搬出去。”
黎陶一下心动了。尽管素昧平生,就连网聊也不过一个月时间,但直觉告诉黎陶,这个人值得信任,于是毅然辞了职,告别家人,坐上了开往G城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