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雨歇微凉。
暴风雨后,极乐岛如水洗过,整洁之余,水滴遍布,如一颗颗玉珠,剔透晶莹。有雨水自房檐坠下,一滴一滴,坠落青石板上,继而汇入细流,由高到低,由极乐岛流向十涧湖。
湖水大涨,碧波滚滚。
时已八月十二,离夺剑大会只剩不足三日。湖畔码头泊有十余艘画舫,整装待发,一旦接到天元阁副阁主傅青山命令,便可一齐驶向淮南城,将那淮南城里参与夺剑大会的江湖客接至极乐岛上。
但傅青山已醉得不省人事,故而他们等的只是一个未知。傅青山是否真醉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得不到傅青山的命令,画舫便无法驶离极乐岛,进一步导致淮南城里的江湖客无法登岛。
极乐岛上,正自酝酿。
酝酿一次逆袭,酝酿一次尚未开始却已避无可避的逆袭。在那十余艘画舫驶离极乐岛之前,必将有一番不逊于昨夜暴风骤雨的逆袭。至于逆袭是否成功,则需各方因素的考量。
或许是,或许否。
是与否一试便知,再无别的捷径与退路可走。
暴雨初歇,微雨迷蒙。白玉笙单手撑着那柄遭百变琴魔奚琴损坏的油纸伞,行走在长街的青石板上。脚步虽轻,却稳稳落地,溅起水花。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底却如那碧波滚滚的十涧湖,盘算着已知与未知。
已知的是过程,过程必将凶险;未知的是结果,结果尚无定论。过程虽险,可为那尚无定论的结果,必须全力以赴,不留退路。
一人一伞,向那梦瑶台靠近。
他不是嫖客,去梦瑶台自然不为嫖,更不为梦瑶台里由乾香阁至未济阁的任意一间香阁。梦瑶台里有一座瑶池,瑶池水温,腾腾冒着白烟。他要去的是瑶池,他要找的却非白烟,而是瑶池底下藏着的秘密。
秘密里极有可能藏着回姑苏未遂的易筱君,藏着被捕受囚的小燕子,藏着那位七年前便已死去的徐先生……
那是傅青山的酒后真言,真与不真,尚待检验。
或许真,或许不真。
由天元府到梦瑶台不算远,一步一步,一丈一丈,缩短着距离。缩短的并非是天元府与梦瑶台的距离,而是梦瑶台与白玉笙的距离。白玉笙撑着油纸伞,心底则装着一个小小世界。
梦瑶台外,秦刚久侯。
秦刚如一尊门神,守着梦瑶台唯一入口。他满脸胭脂红,显然昨夜曾留宿梦瑶台里的某间香阁。所谓春梦有痕,意浓情深,白玉笙眼中的秦刚,已较原来的神拳金刚有着云泥之别。
白玉笙道:“此行可否?”
秦刚道:“不可。”
白玉笙道:“又是你夜观星象?”
秦刚道:“不错,老子昨夜夜观星象,白兄弟此行非但无果,反倒会凶多吉少。”
白玉笙道:“喔?”
秦刚道:“白兄弟不如回天元府安心等待,再有个三五日,一切尘埃落定,自会得到你想要的。”
白玉笙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秦刚道:“知道。”
白玉笙道:“喔?”
秦刚道:“你想要的是女人,来梦瑶台的都是为着女人。梦瑶台里有许多女人,男人受不住女人的诱惑。”
白玉笙道:“你也是。”
秦刚道:“总之,听老子的劝,赶紧回天元府安心待着,等个三五日,老子亲自去找你喝酒,一醉方休。”
白玉笙道:“昨夜暴雨。”
秦刚道:“暴雨已经过去。”
白玉笙道:“我是说昨夜暴雨,无星象可观。”
秦刚道:“老子说有就有!”
白玉笙道:“你一定没帮自己算算。”
秦刚道:“老子的命硬的狠,不用算。谁敢为难老子,老子便同谁拼命。”
白玉笙道:“你若果真算过,便不会说这样的蠢话。”
话音一落,他便舞起油纸伞。伞面的雨珠旋转之下,如一枚枚暗器,纷纷打向秦刚,秦刚识得厉害,躲至一旁,顺势重拳出击,砸向油纸伞。白玉笙亦早有防备,霎时收伞,以伞头抵挡秦刚拳头。
两头相碰,各退数步。
神拳金刚,果真名下无虚,竟能以刚劲补内力的不足!
稍作调整,白玉笙便以伞为剑,直直刺向秦刚。但伞只是伞,缺少剑的锋芒,秦刚却自恃神拳铁臂,挥起拳头,想要以长臂挡伞,顺势毁掉白玉笙的伞。岂料他的长臂尚未碰到伞,白玉笙已急急收势,接着脚踏无极,闯入梦瑶台。
拳头砸中空气,如打在棉絮上。
待秦刚回神,白玉笙已消失在入口,想追已是不及。原来白玉笙一心只想去瑶池,却不愿与秦刚争个高下!
白玉笙已非第一次来梦瑶台,更有一次受困梦瑶台的经历。他一直记着那****曾追冷星落,由瑶池追至偏院,而要想到瑶池去,只需依循旧路,由偏院到瑶池即可。只是在那教冷星落逃脱的地方,故人已等候多时。
长发结鬟,浅笑嫣然。
冷星落一贯俏皮地笑,既不意外,亦不讶异,似一早知道白玉笙会来。她喜欢笑,她的笑既不媚俗,亦不冷漠,却自有傲骨,如凌寒盛开的梅,颇有几分身在凡尘却不与俗同的味道。
白玉笙道:“此行可否?”
冷星落道:“不可。”
白玉笙道:“你也曾夜观星象?”
冷星落道:“大哥哥真会说笑,昨夜暴雨,无星象可观。何况小落不懂星象,于大哥哥而言是星象,可在小落眼里却只是一颗颗唯美的星。”
白玉笙道:“喔?”
冷星落道:“大哥哥不该来。”
白玉笙道:“是他?”
冷星落道:“是谁?”
白玉笙道:“我知道是他,不该回来的是他。”
冷星落道:“看来大哥哥知道的比小落多,大哥哥既已知道,何必问小落。只是小落想劝大哥哥一句,可别受某人的骗。”
白玉笙道:“骗我的难道不是你?”
冷星落道:“哎,小落待大哥哥如此真心,未曾想大哥哥宁愿相信一个外人而不愿相信小落。”
白玉笙道:“酒后真言总不会错。”
冷星落道:“酒后未必真言,何况醉者未必真醉。”
白玉笙道:“燕姐姐待你不薄,你若是真心,便放她自由。否则,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敢轻信。”
冷星落道:“大哥哥虽不信小落,小落却还是要劝大哥哥。”
白玉笙道:“如何劝?”
冷星落道:“燕姐姐不在极乐岛。”
白玉笙道:“喔?”
冷星落道:“或许今日之后,燕姐姐会在。”
白玉笙道:“请说清楚。”
冷星落道:“是大哥哥自己落的子,何故问小落,连先生都夸赞大哥哥那两手棋精妙非凡。如今大哥哥心中唯一的挂念已消,不必再守规矩,请大哥哥速速离开极乐岛,莫要再回。”
白玉笙道:“难道……”
冷星落道:“不错。”
白玉笙些微一怔,却自沉思起来。冷星落虽未明言,言语之间却表达出小燕子已获救的意思,与傅青山的酒后真言可谓截然相反。只是如前所述,他已不敢轻信冷星落的话,冷星落能为她口中的先生盗走无影与秋霜,自然不排除有再次骗他的可能。
他在沉思时,紧握油纸伞。
他不会与她动手,更不会与她拼命。但他已抱定主意:真与不真,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