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一夜未歇。
时已至卯,白玉笙躺在床上听雨。他自幼便喜欢陪着师父一起听雨,齐云观里有一座凉亭,取名听雨轩,正是源于他的想法。他喜欢听雨落在房顶,听雨自房檐坠下,听雨顺着石阶流淌……
听雨之时,最适合沉思。
以前的他沉思春雨润物,如今的他却在沉思受困迷局。他在沉思林三是否真能救出小燕子,沉思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是否已如预期般劫富成功,沉思易筱君是否已在回姑苏的路上……
或许是,或许否。
万千是否悬于心,却没有一个是就是、否就否。
白玉笙正自沉思时,突然听到雨声里夹杂着一阵慌乱,似有人靠近。那人跌跌撞撞,说着胡话,虽藏在雨里,却依稀可辨,且呈现越来越清楚的趋势。当那慌乱之声大过雨声,白玉笙知道,来人已至门外。
小小油纸伞,已赫然在手。
来者没有敲门,却自猛地将房门撞开,或许是用力过猛,未收住势,竟是扑倒在地。霎时有斜风送雨,既送来雨,且蘸着酒味。白玉笙知道雨里没有酒味,有酒味的只能是来者。
没有掌灯,墨一般黑。
借着长廊外摇曳的昏黄灯火,白玉笙已猜出来者是傅青山。傅青山倒地之后,口中呢喃,竟再没起来,只是一个劲地说着胡话。白玉笙有些奇怪,奇怪往日悉心照顾傅青山的冬芷,为何会由着傅青山淋雨。
他突然想起,已整日没有看到冬芷。
整日没有看到冬芷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冬芷的消失与傅青山的失常或许存在着某种联系。最近数日的傅青山变得尤其令人琢磨不透,时而讲一些类似于大燕、小燕的故事,时而深夜归来,酩酊大醉。
未及细想,傅青山已是呕吐。
满地残羹,整间屋幽暗阴晦,已然弥漫令闻者作呕的腥臭。
白玉笙虽心存疑虑,却自往前,想着扶傅青山起身。傅青山却突然死死抓住白玉笙的胳膊,坐地不起,眼里噙着分不清是雨是泪的水,而他全身垢污,虽遭雨水浸湿,仍酒味扑鼻。
酒后真言,胡话连篇。
傅青山死死盯着白玉笙,说着一些不着调的胡话,似酒未醒,神志不清。白玉笙突然生出一个想要套话的念头,傅青山上回酒醉,有冬芷一旁看守,他始终未能近身。如今冬芷不在,倒是一个机会。
白玉笙道:“青山,你因何晚归?”
傅青山使劲摇头,继而傻笑,吞吞吐吐道:“喝……酒,酒真……真好……好喝。”
白玉笙道:“你一个人?”
傅青山使劲点头,继而摇头,掰起手指数道:“好多好多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咦……”数着数着,他突然挠头,等过许久,方两眼放光,拿起另一只手,接着道:“五个不够,青山换一只手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咦……还是不够。”
他复挠头,等过许久,突然猛地拍脑袋,接着开始脱靴,脱完一只脱另一只,靴里全是水与泥。
白玉笙知道他想脱靴接着数,遂打断道:“青山,五个已够,不用再数。”
傅青山却嘟嘴道:“不行,青山一定要数完。”
话音未落,他已脱下两只靴,并掰起脚指,由一到五仔仔细细数起来。只是任他数过一遍又一遍,仍数不到六。酒醉的他显然只记得换一只手或脚数,却忘记将每一只手或脚的数目相加。
醉酒之态,宛如孩提。
白玉笙道:“青山,我猜一定只有五个。”
傅青山猛拍脑袋,恍然道:“还是白大哥聪明,只有五个。”
白玉笙道:“他们都是哪些人?”
傅青山连连摇头,回道:“青山不知道,有穿官服的,有披甲的,有一身黑衣的,有看起来特别像儒者的……”
白玉笙道:“那位儒者是谁?”
傅青山道:“他……他很会下棋!”
白玉笙道:“跟谁下?”
傅青山道:“他……他没有对手,他……他不配有对手……咦,好像是他说……说没有人配做他的对手。”
白玉笙咬咬牙,喝道:“他到底是谁!”
傅青山一怔,似受到惊吓,继而嚎啕大哭,边哭边嚷道:“青山不知道他是谁,青山只知他是一位姓徐的先生……”
此言一出,如惊雷砸下。
白玉笙身体猛颤,如置身房外黑夜,受那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无疑,傅青山的酒后真言令他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曾在七年之前中剑落水、葬身江底,由他亲眼所见,非为江湖传闻。
樵山,宝藏。
师兄,茶楼。
他不知是喜是悲、是忧是愁,他曾有愧于徐先生之死,并深深自责。可若徐先生没有死,并于七年后策划出远胜过七年前的惊天阴谋,他倒宁愿徐先生已葬身江底,无可复活。
或许是,或许否。
他第一次希望一个人永远死去,不要醒来。可联想起虞若离与樊篱的话,联想起冷星落对待弈棋儒者的态度,已不容他质疑。
那名弈棋儒者,便是已经死去却离奇复活的徐先生!
天元阁正阁主,亦是已经死去却离奇复活的徐先生!
但他仍抱有一丝幻想,幻想傅青山只是酒后胡言,抑或说另有一位姓徐的先生。不错,天底下姓徐的儒者有许多,其中喜欢弈棋的亦不在少数,傅青山口中的徐先生未必便是曾经的徐先生。
幻想破灭,徒剩心惊。
浇灭幻想的有时是一场飞来横祸,有时只需知情者的片语只言。
傅青山俯首在地,泣不成声。待泪尽时,傅青山竟欲沉沉睡去,只是恍恍惚惚之间,却自呢喃,如醉梦呓语,说着胡话。且看他挥舞着无力双手,使劲挠空气,挠空气里的埃尘。可白玉笙知道他挠的绝非埃尘,而是他的梦。
白玉笙道:“你在挠什么?”
傅青山并不答他,却已闭眼,哭道:“姐姐别走,冬芷别走,青山舍不得你们……”
白玉笙道:“冬芷走了?”
傅青山道:“走,没走;走,没走……冬芷与姐姐被关在瑶池,瑶池是仙境,他却是恶鬼,食人的恶鬼……”
白玉笙道:“姐姐难道是筱君?”
傅青山仍不答他,却自胡言:“瑶池是仙境,关着好多姐姐,冬芷是姐姐,筱君是姐姐,小燕子是姐姐……”
白玉笙惊道:“你说什么!”
言语之间,白玉笙已抓住傅青山使劲挠空气的手。傅青山却是无形间生出一股巨力,拼命挣扎,继而猛地推开白玉笙,竟似将白玉笙当成弈棋儒者,手脚并用,一齐朝白玉笙身上招呼。
白玉笙道:“青山,青山……”
傅青山并不停下,手挠脚踢,誓要将白玉笙赶走,却自骂道:“恶鬼,你是恶鬼,商大哥是你害的,如今你还想害我的三位姐姐,还我冬芷姐姐,还我筱君姐姐,还我燕姐姐,我要同你这只恶鬼拼命……”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却是白玉笙已将傅青山击昏,沉沉睡去。白玉笙看着房外漫天暴雨,看着满脸垂泪的傅青山,却自抱傅青山到床前,轻轻放下。房内幽暗阴晦,他本看不清傅青山的脸,可借由房外风中飘摇的灯火,他深知那是泪,而绝非雨。
雨有雨的味道,泪有泪的苦涩。
他拿起伞,最后看一眼本就看不清的傅青山,便抬脚走出房门,融入那狂风暴雨、雷电交加。他关上房门,一同关上的是房内的酒味与残羹,以及那位躺在床上昏睡的少年。使少年昏睡的是酒,是击打,更是那受囚瑶池的三位姐姐。
他却不知,少年未醉,更未昏睡。
在他走后不久,少年突然睁眼,只看到黑,却自喃喃道:“白大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