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烈阳如炽。
李仲飞一行七人绕道城东,不紧不慢地跟在一群进城买卖的百姓身后,通过了守卫的排查。
不知是他们的衣着太过普通,还是守卫根本心不在焉,在放他们进城之时,守卫连看都不曾多看他们一眼,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最近崇安不太平,莫要惹是生非。”
崇安县最早名为新丰乡,后来改为崇安场,太宗年间才在此建城设县,以作安置锻造作坊、抵御盗贼袭掠之用。高宗年间北人南下,来此作工,定居的百姓日渐增多,崇安便由一个下县跃升为中县,有户近千,但城防仍是百余年前的旧样,甚少改变。
城中只有一条主街,自东向西横亘全城,若从城门楼顶的最高处望去,主街与两纵两横四条偏街恰好构成了一个巨大的“中”字,而县衙便位于主街北侧的那个方框之中。
既然打定主意微服私访,自然要尽量避开县衙的耳目,李仲飞弄清县城布局之后,便来到了与县衙对首的那条东西偏街。
街上商铺摊贩林立,行人更是熙熙攘攘、往来不绝,但有些奇怪的是,他总感觉每个人的目光都看似无意地盯着他,而当那些目光与他四目相对之时,却又匆匆转向了别处。
不过奇怪归奇怪,该问的话还是依然要问,不然这趟岂不白来了?
李仲飞略作沉吟,招呼众人坐在了一处小吃摊前,冲摊老板喊道:“店家,来客人啦。”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摊老板明显迟疑了一下,才走过来笑道:“不知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你这里都有什么?”李仲飞随口应着,猛地扭头看向了不远处的一条巷口,那里原本聚着三四个闲汉,见李仲飞的目光直射而来,慌忙回避之中,竟有两个人撞在了一起。
“果然有鬼。”李仲飞低喃一声,指着热气腾腾的汤锅对摊老板道,“有什么便煮什么吧,我们只顾着赶路,早已饿得厉害。”
谁知摊老板跟着他看了一眼巷口,干巴巴笑道:“小,小的这里的吃食尚未出锅,要不,要不几位先换个地方?”
话音甫落,只听一声重咳传来,摊老板脸色一变,忙改口道:“马,马上就出锅了,请客官稍候。”
李仲飞循声望去,发出咳嗽之人是一个货郎,摊子就摆在旁边,不时有行人上前翻弄货品,货郎却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更是时刻不离小吃摊老板身上。
“唉,货郎,那人没给钱便跑了。”李仲飞故意喊了一嗓子。
货郎幡然惊醒,急忙去查看自己的货品,但眼角仍不时瞥向这边。
李仲飞将目光移向街上,试图找出些许端倪,这一细看之下不由暗暗吃惊,原来行人虽多,却无一人从路边摊贩处买东西,就连茶摊、酒肆的客人,也只是枯坐闲聊,不见一茶一餐。
片刻,摊老板端着两碗浮元子过来,先将其中的一碗放在曲瑞面前,又想放下另一碗时,不料手一哆嗦将碗倾翻,顿时滚烫的浮元子顺着桌面涌向了李仲飞。
曲瑞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慌慌张张拦住了正欲滚落的浮元子,不悦道:“你是怎么搞得?竟如此不小心!”
摊老板面如土色,带着哭腔道:“小的该死,小的罪该万死,请公子饶命。”说着说着,竟要冲李仲飞跪下磕头。
李仲飞这个时候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扶起摊老板道:“店家言重了,区区一碗吃食而已,怎么牵扯到性命上去了?莫非近来崇安匪患肆虐,店家将我等当成杀人不眨眼的山匪了?”
“不不不,公子大富大贵之人,怎么会是山匪?小的再为你盛一碗来,不要钱。”摊老板哆嗦着就要转身。
李仲飞抓住摊老板的胳膊不放,笑道:“不忙,在下有几句话想问问店家,若答得好了,在下另有赏银。”
“小,小的什么都不知道,求公子别问……”摊老板瞥了眼货郎,正碰上货郎阴森的目光,急忙苦着脸道,“公子想问什么,小的一定如实作答。”
曲瑞扑哧一声乐了,指着摊老板道:“你这人着实有趣,不但生意毛手毛脚,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
李仲飞暗叹口气,将摊老板按坐在自己身边,问道:“在下听闻前些日子山匪攻打过县城,可是真的?”
摊老板又瞥了货郎一眼,小心翼翼道:“是,是真的,那次打的可凶了,死了好多人。”
“都死的什么人?山匪还是官军?”李仲飞又问道,“城中百姓有无伤亡?”
“没,没……哦,有,有!”摊老板语无伦次,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犹如顶着三伏天的烈日。
李仲飞将语速加快,追问道:“到底有还是没有?”
摊老板嘴唇动了动,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指着货郎哀求道:“公子还是问他吧,小的实在答不上来,那日小的害怕的厉害,一直躲在床下没敢出门,什么也不清楚啊。”
那货郎见状,立刻舍了货担走过来道:“你这憨货,放着到手的银子不赚,活该一辈子受穷。”
他狠狠瞪了摊老板一眼,冲李仲飞道:“公子有何话只管问小的,小的那日也上了城墙,什么都知道,不过公子许诺的赏银……”
“自然少不了你的。”李仲飞笑笑,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元宝,足足有五两之重。这次出来,他深感身无分文的难处,于是便向谭少卿多要了些银两和钱引。
货郎却看也不看银元宝,坐在摊老板方才坐过的地方,略作思索道:“山匪那日是在清早发起进攻的,不到正午便攻至护城河外,开始架梯攻城。刘将军召集城中百姓……”
“等等,”曲瑞打断他的话,问道,“从清早到正午足足两个时辰,这段时间山匪在做什么?”
货郎怔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在城南与刘将军的大军交战啊。”
曲瑞愕然道:“难道刘将军早已获悉山匪要来攻城,提前于城南列阵相迎了?”
“刘将军一直在城南驻扎,身先士卒为我们崇安百姓挡住山匪侵袭。”货郎一脸崇敬,抱拳朝着县衙方向拱了拱手,接着道,“那日刘将军拼死苦战,奈何敌众我寡,被迫退回城中。刘将军一进城便召集城中百姓……”
“再等等,”曲瑞又打断他的话,问道,“你的意思是,山匪先冲破刘将军的营寨,又开始攻城,最后被崇安军民合力打退?”
货郎接连被曲瑞打断,已有不悦,不过仍点头道:“正是如此。”
曲瑞搓着下巴上的短须道:“刘将军所部伤亡如何?百姓伤亡如何?”
货郎叹道:“那日虽胜,却也是惨胜,山匪死伤殆尽,刘将军的兵马也伤亡过半。客官是没亲眼所见啊,当时城上城下全是尸首,真惨不忍睹啊!”
曲瑞皱眉道:“伤亡过半?刘将军从京城一共带来了两千人马,岂不是损失了一千有余?难怪要向朝廷请调援军。”
“可不是嘛,”货郎脱口道,“不然刘将军为何接连五封塘报告急?”
曲瑞奇道:“你一个寻常百姓,竟连刘将军发过几封塘报都知道?”
货郎一愣,急忙道:“这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又不是只我一人。”
说着,他喊了摊老板一声:“你知不知道?”
摊老板已经躲去了汤锅的另一侧,闻言探出半个头道:“小的,小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