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消隐,烛火闪耀。
金栾虽然一口气在书房之中点燃了四只牛油大蜡,而且其中两只就摆放在他身前的书桌之上,却始终驱不散他心中的那片阴云。
一边是李仲飞的步步紧逼,一边是赵崇宪的咄咄逼人,这二人身后的势力又都是他万万不敢得罪的,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际,几乎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他混迹官场数十载,早已享惯了荣华富贵,过惯了骏马得骑、高官得坐的尊崇生活,不到万不得已,“死”这个字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于是,他沉吟良久,试探着小声问赵崇宪道:“公子,衢州与建宁府的交界之处不是还有个仙霞关吗?下官听说仙霞关的守将乃是相爷旧部,要不然让他再支撑几日?”
赵崇宪没有回答他,而是冷哼一声,阴沉着脸道:“本公子已令家将连夜回京,将范思充的所作所为禀报了家父,相信他的官位再难保全。莫非,金大人也想和他同样下场?”
“怪不得公子来此,只带了一名随从。”金栾苦笑道,“不过真若逼到份上,下官宁可丢官,也不愿丧命啊。”
“看来金大人真的打定主意,退求自保了?”赵崇宪狠狠捶了一下桌子,起身挥舞着拳头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一向聪明睿智的金大人竟然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愚蠢到令人难以置信!金大人,你明白你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嗯?本公子在问你话呢!”
他吼了半天,却发现金栾毫无反应,只是盯着烛火怔怔出神,好像这小小的烛火在金栾眼中,竟比他这个宰相公子还重要百倍。
火苗如炽,不断地灼烤着牛油大蜡顶端,渐渐大半截烛芯都被浸入蜡油之中,逼得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暗。待至外围蜡油重新凝固,烛芯周围蜡油慢慢枯竭,烛光又再次明亮起来,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止。
赵崇宪不耐,强忍住即将迸发的怒火,冷冷道:“金大人,好看吗?”
金栾仍一语不发,直到赵崇宪将脸伸在他的面前,挡住了簌簌而动的烛火,才幽幽道:“公子请看,这火依蜡而盛,又以蜡而灭,对于火来言,蜡不可或缺更不可过盈。”
赵崇宪坐回身子,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这就如处事做人,期间重要的乃是一个‘度’字,深了浅了、重了轻了,都于己无益。”金栾说着,用指甲在蜡烛顶端轻轻划开一个小口,滚烫的烛油顿时从缺口汹涌直下,挂在烛柄之上,像一串哀伤的眼泪,更像一把倒悬的利剑。
赵崇宪愣了愣,终于怒道:“你敢威胁本公子?”
金栾紧抿双唇,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崇宪,一直微躬的脊背在不知不觉之间挺得笔直。
“金栾,看来你真的是翅膀硬了!”赵崇宪呼呼喘着粗气,戟指道,“你为官二十余载,确实威望甚高,但你别忘了,正是家父对你举荐之人有求必应,你才会受到衢州官吏如此爱戴!没了家父,你以为你还会如此吗?”
金栾眉尖微颤,不冷不热道:“所以下官才一直对相爷感恩戴德、唯命是从。”
“可你现在却想临阵脱逃,弃家父于不顾!”赵崇宪哼声道,“这些年,你在衢州巧立名目、中饱私囊,若不是家父从中替你斡旋,你以为凭你贿赂的那点银子,能过得了每年的京察?”
金栾色变道:“相爷知道……”
“要不要本公子向你一一列举?”赵崇宪冷笑道,“礼贤镇霸占民田,陆家村逼良为娼,还有你在江山、常山干得那些丑事,别说大宋律例,只依玉笏门规也饶不了你!”
金栾冷汗直冒,离座跪地道:“公子莫要再说,下官知错了。相爷恩情,下官从不敢忘记半分,今生今世愿为相爷做牛做马。”
“本公子可以不说,也可以帮你永绝后患。”赵崇宪虚扶一把,面无表情道,“就看你接下来如何做事了。”
金栾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道:“是是,下官定当唯命是从,只是不知公子有何妙计,可令李仲飞驻足不前?”
赵崇宪愣了愣,负气道:“事在人为,当然有办法!”
“下官愿洗耳恭听。”金栾略一拱手,心里却浮现出了“黔驴技穷”四个字。
果然,赵崇宪垮着脸道:“容本公子想想,玉笏门主已对家父心存不满,我们如果再输此阵,可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相爷有麻烦了?”金栾的语气似在关心,但更像试探。
赵崇宪顿觉失言,忙改口道:“金大人,你乃玉笏门老人,一旦家父失势,你难道甘愿受陈博那黄口小儿摆布?本公子可是听说,他回京的当天便派了数名年轻新秀巡视四地,想将你们这些老人取而代之呢。”
“不瞒公子,早先确有一人来此,自称门主特使,对下官颐指气使、极为不恭。下官与其谈起复兴之策,听到的却是一些幼稚妄言,实在可笑。”金栾忿忿道,“陈博虽贵为门主,但对门内之事从来不闻不问,下官可不敢相信他能有所作为,令玉笏门重振往日声威。”
赵崇宪摊手道:“所以说,于国于民于玉笏门,我们更应共进退、同患难,一鼓作气扳倒韩侂胄,使陈博没有插手玉笏门的余地。到时候,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大人。”
“公子说笑了,下官对相爷忠心耿耿,从来不为那些身外之物。”权衡利弊,金栾再不敢有所迟疑,立刻大声道,“该怎么做,还请公子发话,下官今生今世永以相爷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本公子等着就是这句话!”赵崇宪大喜,倒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突然一拍大腿道,“有了!当年楚霸王破釜沉舟,尽歼章邯二十万秦军,今日我们背水一战,也可用此办法。”
金栾色变道:“公子想做什么?难道想剿灭豹卫?”
“大人想哪儿去了,”赵崇宪苦笑道,“凭衢州这群乌合之众,想与豹卫对阵,岂不是送死吗?”
金栾暗松口气,奇道:“那公子究竟何意?”
赵崇宪走到桌旁,伸手拿起火烛道:“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富龙义仓,看他李仲飞……”
“不可啊!公子,这不还是让下官送死吗?”金栾大惊失色,慌忙挪开了桌上了一叠纸札,仿佛那些纸札便是富龙义仓。
赵崇宪阴森道:“剿灭豹卫乃十死无生,烧仓断粮却是置死地而后生,大人会如何选择?”
金栾冷汗如雨,胡乱摆着手道:“五万石备灾粮被毁,下官纵死上十次也难抵其罪啊!公子,下官求公子切莫动此念头。”
“本公子又没让你全烧了,只要能骗过李仲飞便可。”赵崇宪冲金栾招招手,突然将两只牛油大蜡倒按在了桌面上,“金大人,附耳过来。”
火光瞬灭,房间顿时为之一暗。
二人窃窃私语一番,姜佛远用尽耳力也听不清一个字,但他认为自己知道的这些已经足够了,忙跑去通知李仲飞,却被守卫告知李仲飞早就离开府衙,返回了城东大营。
他立刻赶往城东,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到姗姗来迟的同伴,证实了州衙守卫所言非虚,不过大营戒备森严,同伴未能入见。
二人略作商议,均感事情紧急,于是准备再去大营碰碰运气。未及动身,竟无意间瞅见赵崇宪单人独骑出了城门,他便让同伴跟上赵崇宪,看看此人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