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越领着贺彪去见那位并州使者,这里是汲县(卫辉)近郊,营垒近处小丘上有一座春神句(音勾)芒庙宇,坡下从汲县而出的道路两分,一条朝南,一条向东。故而这里是东南方面进入汲县的必经之路,就在小丘下设有一座街亭,负责接待朝廷役使、盘问路人。这类街亭,在全国各处紧要路口处都有设立,往往都是战略争夺点。
并州使者被安置在街亭亭驿中等候,魏越到亭驿时却被告知,说这位并州使者去祭祀句芒大神了。
从亭驿中出来,贺彪回头看背后的山丘,山丘地势略陡,明显不适合骑马上山只能步行,本就行军劳顿,埋怨道:“这并州使者倒也好动,这都三月下旬了,还祭拜春神?”
春神句芒地位很高,在祭祀顺序中只次于宇宙至高的太一神、天帝,大致上与战神兵主蚩尤持平。春神句芒的祭祀主要在二月中旬开始,各地百姓小到亭里,都会在三老的组织下祭祀春神句芒,以集会歌舞的形势庆祝,并祈求春神句芒庇佑丰收、健康。
魏越也细细打量这座山丘,树木葱郁一片新绿让人喜悦,不像周边野地里的树木已被河内骑士采伐,不够也的确陡峭:“高不过百丈而已,又能费多少功夫?”
马匹寄在亭驿中,贺彪两手各提着胡饼、凉菜,背上还斜挂着盛水竹筒,不紧不慢跟在魏越身后。作为一名越骑士,翻阅山岭本就是训练环节之一,他自然能调节身体适应登山,气定闲神;不似魏越,平日多行走于平坦地势,虽体能健康却没有掌握登山的节奏,无法协调呼吸与步履,才到一半儿就气喘吁吁,开始放慢脚步以深呼吸休缓气力。
山丘顶上稍稍平坦,宽厚的山梁向东南蔓延而去。可能是因为山梁宽度宜人,竟然被开垦成了田地,边缘地埂茂密野草能有效巩固土壤,防止雨水冲刷形成土壤流失。
春神句芒庙宇侧旁,有近十户院落,这些院落被板筑起来的土墙围起,这种土墙叫做‘里墙’,几乎是所有的里(村)都有的防御建筑。一里的建设,是以板筑里墙开始;一座城池的形成,也是以城墙修筑为开始。建设基本的公众防御措施,是现在生活的常识。
亭长、里长的考核,除了辖区内治安外,各里的里墙是否完备是另一个重要指标。
春神句芒庙宇并无院墙包围,谁会蓄意破坏神灵的庙宇?再说以神灵之浩瀚伟大,岂能是院墙所能隔绝的?
来到庙前,魏越高声道:“并州来使可在此处?某乃北中郎将麾下簿曹书佐魏越。”
一时不见人回答,贺彪低声道:“少主,这并州使者殊为无礼。本就有求于卢公,未得答复前便四处奔走,选此浪荡轻浮之人为使,恐怕丁原之辈不过尔尔。”
“此人乃并州使者,其言表象征并州颜面。丁原务实之人,断不会派虚浮之徒为使。”
魏越回头言语之际,庙祝拄着藤杖走出,一袭素淡宽袖长袍,额间扎着五色彩带编织的护额,头发垂在后背。这位中年庙祝典型的方士打扮,看向魏越时目光疑惑,眉头微皱,微微颔首道:“贵客礼毕,有请。”
察觉到庙祝眼神不对劲,魏越也不认为会有危险,毕竟这里是汲县近郊,堂堂一郡治所眼皮底下,又是在街亭旁边,如今又扎下营垒,这地方怎么可能有黄巾军?何况,就算有危险,这庙祝也不会是一副迷惑眼神。
他稍稍躬身算是还礼,毕竟他家世代崇信兵主蚩尤,对与蚩尤等地位的春神句芒稍稍礼敬就好,不必像对待太一神、天帝祭祀时那样庄重。
庙内,吕布拍打着裤腿灰尘,脸色不太好,难得虔心祈祷却被打扰,没道理要摆好脸色,只是跟着庙祝进来的人让他一愣,又眼珠一斜看向贺彪,抬手指着魏越,一时之间吕布竟然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惊诧之极。
十八岁的吕布跟二十二岁的吕布在体貌方面是差异极小的,魏越一眼就认出,意外之余也觉得情理之中,看着吕布惊诧模样倒是觉得有趣,一时之间笑吟吟看着吕布,笑问:“足下可是并州使者?”
“阿越?”
终于吐出两个字,身高近九尺的吕布踏出两步展开双臂,狠狠将魏越拥在怀里,拍打着魏越肩背,如释重负道:“在就好,你姐姐她没少念叨阿越……人在,这就好!好啊!”
魏越挣脱两下,眼眉笑意浓郁:“表兄怎么在此?”
“我为何不能在此?阿越能在军中显达,我吕奉先为何不能?”
吕布放开魏越,还是忍不住激动不断拍着魏越肩膀,细细打量不由连连点头,自越骑旧部出塞屯守五原以来,两家世代通婚,眼前魏越虽然身形略显单薄,但个头近八尺高,而眉目之间与吕布酷似,比之吕布的面容,魏越的面部线条更为刚毅,眉宇之间不似吕布那般英武气概,魏越的眉宇之间有的只有肃杀冷酷。
用通俗的话来,魏越气质严肃,虽五官酷似,可远不及吕布俊美。
正因为魏越的气质与高个头,与成熟的手腕,与他打交道的人会无意间忽视他的年龄。
这时候庙祝在一旁开口,笑吟吟却神态恭敬异常:“后园桃花盛开,二位贵人不妨移足鉴赏。”
吕布点头之际伸手去拿自己的随身包囊,魏越却打量这中年庙祝:“我兄弟二人不过军中粗汉,何贵之有?”
“贵,贵不可言。”
庙祝说着又微微抬起下巴仰望魏越容颜,缓缓点头道:“二位贵人龙骧虎步,睥睨四下如视无人,若不能显贵于天下,世人之罪也。”
见他神态慎重却说的夸张,吕布笑容洋溢右手提着包囊,左手拍着魏越笑道:“庙祝说话好听,你我兄弟听着高兴多好?阿越又何必较真?”
这下庙祝又开口了,反而颇有得意看魏越道:“河内人杰求我美言,我却不语;今日向二位贵人明言,二位皆不信,这就是贵人、贱人之分。低贱之人遇事则祈于人,高贵之人遇事不假手于人。”
魏越只是笑笑,看吕布笑道:“表兄所言有理,此言语虽虚,却令人喜悦亢奋,知其虚不妄信便可,不必细究。”
庙祝神色不显尴尬,只是笑吟吟微微颔首,应和道:“这就是和光同尘的道理。”
吕布只是笑容更甚,夸赞庙祝的涵养:“先生大量。”
庙祝笑而不语上前展臂引路,魏越则问:“表兄适才在拜句芒大神?”
吕布颔首,侧头看一眼魏越,眼睛眯成一条缝透着光:“阿姚有孕,大约会在七月时生产。”
紧接着吕布脸上笑意敛去,严峻起来:“本不想应董卓征辟,可姑舅、姑姑都言必去,机会难得。可谁能想到太平道起事,竟然祸及七州二十八郡,如今太原郡内就有十余股贼军,或是太平道余孽,或是诈言黄巾之惯盗,兼之岁初塞外大雪冻毙牛羊牲畜不可计数,南匈奴各部实力大损,滋生马匪劫掠求食。”
魏越轻轻点头,姐姐怀孕的确是好事,可眼下的确不是谈这件事的好时机:“都以为这是个机会,可没想到机会如此之大,大的让人如陷泥沼。董卓征辟,为何表兄成了丁原部下?”
吕布微微挑眉,神色古怪道:“应征而去时,董卓已升迁河东,丁原就任刺史时孤身而来,可能手下无人可用,见咱马快,就留在身边做了个主簿。他是真无人可用,竟然向咱询问州内豪杰,入塞以来只在阳曲求学,怎能识得各郡英杰?”
说着他伸出手掌扳着指头道:“咱看得上眼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张杨、张辽都介绍了,可丁原还嫌不足,左右数来数去又不好举荐部里子弟,便将秦宜禄举荐与丁原。”
魏越听着也皱眉,一般新刺史上任都要带一些故旧,如同乡、同学或朋友之类的作为助手;哪怕缺人手,也会征辟境内大族子弟或高名望之人作为助手。可吕布的意思,丁原竟然一个人都没带,就孤零零来并州上任。
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魏越问:“丁原真孤身上任?还邀表兄举荐人才?”
吕布很确信的点头:“是如此,丁原行事过于孤独,他眼中只有朝廷与公务,并无郡望高门,此非合群之人。”
说着吕布顿了顿,补充道:“倒是张杨有名于边塞,丁原或许听过张杨之名,拿了咱的书信就遣人持印信前往云中征辟;张辽家中颇有产业,有名于雁门,也在征辟之中,但能委任何职还得看丁原考校。至于秦宜禄,留在丁原身边做门亭,倒也适合他那闲逸性子。”
张杨是云中郡人,屯骑旧部出身;在越骑旧部入塞前,按惯例参加南匈奴举行的比赛时,十二岁的吕布在拳脚、骑术、射术方面就打赢了当时的‘少年组’,而张杨仅次于吕布。三年前魏越回阳曲,张杨特意从云中郡赶过来聚会,是个很热情的人。
张辽的名声魏越之前回乡时也听说过,与他同岁,是个喜欢带一帮少年骑士到处溜达、结交少年豪杰的有心人,十分熟悉州内的地形。又因为张辽家中马匹生意做的大,与南匈奴各部有一定联系。
吕布话头一开就止不住了,略带担忧道:“张辽终究年少,不过阿越能做军中从事,若丁原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重视武人,张辽应该也能做个并州从事。”
几句话时,魏越与吕布从侧门到了庙宇后的小园,果然桃花如霞映入眼帘,微微山风刮来,落英缤纷芬芳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