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魏越陪蔡邕游历虎丘剑池,相随的求学士子不下百余人。
蔡琰一袭素白宽大儒服,额间配青巾扎着冲天马尾发式,她神采奕奕面如桃花,引得四遭士子频频回头。
至于魏越,那令人仰望的个头,让人压抑的容貌气度,他走到哪里都将是众人的关注点。只是对于这批后来的求学人,魏越稍稍接触后就放弃了挖人的想法。
一株梅树下,蔡邕盘坐手中握着雀翎扎成,装饰貂尾的麈尾轻轻挥动驱赶蝇虫,以一副严肃的语气讲述近来京中的变动,一众求学士子无不愕然,就连魏越也觉得不可思议……皇帝刘宏,似乎疯了。
朝廷很缺钱,凉州叛军、黑山军、各地潜伏的黄巾残部都需要清剿,这些都是非常烧钱的。
结果呢,为了省钱朝廷命令地方精简兵员惹出了南阳赵慈之乱。可就是如此窘迫的情况下,皇帝依旧大手笔的挥霍,毫不节制。
“自今年初,至尊使钩盾令宋典缮修南宫玉堂,又使掖庭令毕岚铸铜人四列于仓龙、玄武阙,事成毕岚又铸四钟,皆受二千斛,展现于玉堂及云台殿前。毕岚其后又铸天禄虾蟆,吐水于平门外桥东,转水入宫;之后作翻车曲桶旋于桥西,用洒南北郊路,以省百姓洒道之费。两月前,至尊又令毕岚铸‘四出文钱’,此钱有四道于面,极为不祥。”
毕岚是十常侍之一,是个非常善于技工的人。
蔡邕说着,伸出右手在桌前沾了沾茶水,画了‘四出文钱’的样子,依旧是外圆内方,只是钱中间的正方形死角处都有一条线链接外圆。有了这四道别出心裁的纹路,看起来,四出文钱仿佛一个四分五裂的钱。
魏越看着不由头皮发麻,连他都忌讳这种东西,没想到皇帝、毕岚这帮人竟然浑然不觉,或者是不以为意。
他还算好,其他士子见了无不惊诧、失态,纷纷交头议论,莫不愤慨。
谋事在寡不在众,这么多的人聚在一起,魏越自然不会与蔡邕谈论什么敏感的东西。之所以有这次虎丘踏青,只是蔡邕心血来潮而已,借出游之机对追随来的士子讲解朝野局势并点评人物,算是一种与许氏兄弟‘月旦评’类似的清议。
只是这批士子多是扬州籍贯,余下才是荆州、徐州人,其他州的人是在是太少。
蔡邕有名是很多人仰慕的贤师、良师,可世道终究不平静,没几个人能跋涉几千里来找蔡邕求学……有钱能安全出游的人,自然能在附近找到适合自己的老师,至于那种学艺有成需要进修的,也多看不上蔡邕……毕竟现在蔡邕的名望主要来源于书法,而本人又在野,同时还没有家学继承人,这种‘蔡学’会断绝的情况下,投入的成本和收获不成比例,很不划算。
否则看看其他人,如卢植这类人在家乡开私学,求学者上千人;如果蔡邕离开偏僻、排外的扬州回陈留,或许也有有求学者千余人的盛况,可他已经没了回陈留发展的心思。
日暮时,清凉微风徐徐而来,返回的牛车上,魏越驾车,蔡邕懒洋洋躺着闭目小憩,蔡琰手中把玩着一尺六寸长的折扇,忍不住轻轻抚开扇面细细观察。白绢扇面上,正是魏越近来所画的仕女图,画的是谁不言而喻。
她看着魏越挺拔背影与认真的侧脸,又看看返回后一直不管不问的父亲,不由心中酸楚:“阿翁,贞姬日前来信,问及与阿越的婚约一事。女儿观信上字词其意颇急,不知女儿该如何答复。”
蔡邕也不睁眼,语气含糊:“再等半月,若无意外届时老夫再出手。”
稍稍停顿后,一把火又烧向魏越:“回信让贞姬稍待,不急这三五月,瞧瞧扬祖的耐心,那左贤王之女业已出嫁到北地呼延部,名为扬祖侧室,然至今两人未能见面。与此相比较,这位正室心急了。”
魏越干笑两声道:“呼延部乃学生效仿窦宾之没鹿回部而创立,平时不过是一处财源,今后若逢大变也有容身之处。左贤王之女,纯属我父多心,做了那画蛇添足之事。”
提起这个事情,魏越口吻颇为无奈。
若不是家里父母背地里这一箭射中他膝盖,搞不好现在他走程夫人路线,已经跟万年公主如胶似漆了。
对魏越的回答蔡邕只是呵呵做笑,口风一转对蔡琰解释起来:“毕竟关乎扬祖名誉,此事宁可慢一些,也不能让扬祖名誉受损。”
蔡琰神色恍然:“女儿明白了,知道如何答复贞姬了。”
对此蔡邕也只是呵呵做笑,笑的时候神情苦涩,悔不该答应河东卫氏的婚约。原本一件十分美好、简单的事情,经此变得复杂、诡异起来,说不好会爆发武装冲突。
他是在没有想到魏越从军后竟然能一飞冲天,要知道魏越仅仅是名义上的军官家族子弟。毕竟这是个七八岁就离开家庭,在他身边学习经义的人,完全是儒家教育为主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没想到竟然入军后如鱼得水。
此前是怕魏越的性格惹祸牵连到蔡氏一族,也担心自己迅速膨胀的名望会成为魏越入仕的障碍。
可现在三四年的时间变迁后,时局大变,一切都出乎他的预料,完全失控了!
以魏越现在展现出来的本事,一旦惹祸,光凭是他蔡邕教育出来的这一点,陈留蔡氏就跑不了!但这无所谓,他就一个独子蔡强,还意外战死在颍川,一个没见过的孙子和没见过的儿媳妇,终究没有感情,有和没有是没多大区别的。
这么一看,就发现魏越闯祸则陈留蔡氏都难逃清算,而且陈留蔡氏被清算与否,也跟他蔡邕关系不大了,个人感情上蔡邕已相当于绝嗣,故陈留蔡氏也不再是他关注的重点。
而他的威望,也无法成为魏越的仕途羁绊,魏越已经挣脱了资历、出身的限制。
就这么恍惚三四年的时间,一切都大变了,而他又不可能去找河东卫氏毁约;他若毁约,那魏越也有可能与黄氏毁约,那黄琬必然成为死敌,会害人害己,遗祸无穷!
可若一切如计划的那样,蔡琰嫁入河东卫氏,魏越娶黄氏贞姬做弥补看着两全其美,然而隐患也是极大的。
这些年魏越在外面,究竟直接、间接杀了多少人,连魏越自己都没概念,说是杀人如割韭也不为过。
不敬畏人命的魏越要弄死一个大族子弟,不会存在任何情绪、物质上的障碍!
河东卫氏虽然没落,却也不是泥捏的,走漏风声后,那黄氏怎么看?其他士族又怎么看魏越、蔡琰和他蔡邕?
本以为当年强行送走魏越是解决了一个问题,结果是这个问题变得更大、更复杂了。
总的来说是他错了,可蔡邕会认错致歉?
任何的致歉都于事无补,故而他装聋作哑,在得悉魏越要来时就去看望韩说,空出时间给魏越和蔡琰,到底是分是合,全由两个人自己去选择。显然,一个很坏的局面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一个更坏的局面还在等蔡邕。
又是一个月,在长安郊外被拜为太尉的张温征辟魏越为掾属,这道命令经江夏送抵吴县,并带来一个意料之中的好消息:太原太守臧旻以魏越让渡关内侯爵位于其父的行为,遥举魏越为孝廉。
这些消息的到来,宣告朝中新的一系列交易完成。而张温统兵于关中,在长安被拜为太尉,也将成为大汉第一个在都城外,在没有皇帝在场而登上公位的人。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先例,非常的不好。
征辟令文到达,意味着魏越时隔四年又要北上,也意味着蔡琰要与魏越再经历一次不知道有多长的分别,或许也会是永别。
很想跟着魏越离去,可又不能不管蔡邕,蔡琰依旧如上次那样犹豫、迟疑,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也得到确认,她怀孕了。
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影响方方面面太多,事情都已发生,蔡邕总不能现在指责魏越做事太马虎。
就针对这件相对荒唐,在这个开放时代又算‘常见意外’的问题,蔡邕不得不心情复杂的与魏越、蔡琰一起商量。
毫无疑问,几乎是绝嗣的蔡邕,对家中这批仆从缺乏控制力。现在陈留蔡氏,就等着蔡邕把蔡琰嫁出去,然后硬塞一个嗣子给蔡邕,以便继承蔡邕的财富和余泽。故而,蔡邕宅院里的这批仆僮,都是在蔡强死后先后被蔡氏各分支送来服侍蔡邕,拉感情的人。
蔡琰留在这里,风声必然走漏,决不能留在吴郡,自然也不能送到陈留,那么哪里合适呢?
蔡邕神色严肃,魏越却从他那外凸的大额头下一双眼睛中隐隐看出了喜色?
“南阳太守秦颉身死后羊续继任南阳,今赵慈之乱已平,想来羊续诸子会率家眷离泰山来南阳。故以老夫之意,扬祖与昭姬不妨走南阳,就以昭姬探望贞姬母子为由……届时,贞姬自会明白为父用意。”
魏越闻言却是皱眉:“羊续清廉之名由来已久,就怕居南阳大郡,反而格外苛刻至亲之人以全其廉洁之名。”
在名士之中,羊续的天赋不算高,全靠清廉的名声在撑场面。官居显位,却对家人十分苛刻,这是最能体现清廉的行为了。
他言下之意就是蔡琬即便在南阳,恐怕日子也过的很清苦。毕竟羊家做主的是羊续,魏越要出钱改善蔡琬的生活,羊续这一关就堵死了他援手、资助蔡琬的机会。
他讨厌羊氏的原因就在这里,这是靠清廉、艰苦日子维系名望的家族,虽然名闻天下,可蔡琬跟着羊家吃了太多的苦。
蔡琰始终垂头不语,蔡邕听魏越这么说,更是呵呵冷笑两声:“昭姬是随你去南阳寻贞姬叙旧的,贞姬在不在南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昭姬可以名正言顺随你这竖子回京!”
魏越恍然,他还以为把蔡琬拉进来,是想着把孩子经蔡琬之手,名正言顺的转回蔡邕名下,弄一个嗣孙。
结果蔡邕稍稍换了一口气,又说:“昭姬所孕子女,还需贞姬出面斡旋。若扬祖不反对,老夫愿以衣钵授予此子。”
蔡琰一听心中提着的那口气一松,魏越则是抬头瞥一眼蔡邕,分明是一副不容反对的确凿语气,说着好像还需要自己点头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