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县城东二十里处,晨间旭日初升,河岸边弥漫着淡淡雾气。
百余骑沿着驰道展开,张举在正中位置驻马远眺,隐约能看到雾气中的叛军前哨小营轮廓。一旁邰亭小营曲将指着前方做向导:“前方小营由烧当羌一小部驻守,有丁壮三百余,营中还有牛马、骆驼、六七百,羊千余只。近来无战时,这部羌种会放牧牲畜,偶尔有走失的牲畜到邰亭营周边。”
“过前方小营后,约十里就是眉县城。因历年客商通行之故,另有一条宽阔大道从北绕过眉县。”
曲将说到这里时,张举抬手打断:“本将知晓这条便道,想知道的是这条便道近来可曾损毁、堵塞,沿途是否有叛军小寨驻守。”
“未有,这条便道乃是客商、兵马踩踏而成,想要堵塞何其艰难?”
宽十丈的驰道要经过眉县的东门、西门,为了赶路,就踩出了一条新路。眉县本就不该立在驰道上,有妨碍军队调动……某种意义上来说,立在驰道上的眉县,能很好的迟滞敌军通行速度。
在眉县城十里范围行军,有遭受守军突击、拦腰斩断的风险。若再有军队配合,两面夹击,对于行军队列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张举信不过这曲将言辞,又派出自己的部曲亲骑、中军军吏前去侦测地形。
而魏越就在他西北五里处探查地形,他怔怔望着视线内的一条自西南到东北展开的黑线不由头皮发麻,那是成国渠的堤坝!
成国渠是武帝时期以眉县为核心引渭水向东北灌溉而修成的渠道,源头在眉县上游,从眉县北绕过形成的主渠道,依主渠道又展开一条条支系。
“虎臣,你带人去成国渠探查,看看那两座小寨是叛军所属还是皇甫嵩手下的。”
魏越扭头看着贺彪,眯着眼:“务必要看明白,若遇敌骑不要纠缠,退回来就是。”
贺彪抱拳,扭头看一眼成国渠所在的北方:“主上,叛军会决堤?”
魏越皱眉:“以前我或许认为叛军会决堤,可现在我认为叛军不敢绝地。叛军胆敢决堤,关中豪强必会报复回去。”
深吸一口气,魏越说着露笑:“我觉得堤上前后两座小寨应该是皇甫嵩所部,或许也是因为这两座小寨在皇甫嵩之手,凉州叛军这才陷于陈仓、眉县之间,想进却不敢进!想退,又不甘心!”
说着魏越忍不住哈哈做笑,扭头对贺彪、典韦二人道:“孟佗、法清拒我西路军于门外,如今我能捏住关中豪强喉咙,由不得他们不出死力!这眉县,我拿定了!”
他的信心感染下,贺彪、典韦等一众亲兵、家将人人振奋,典韦双目绽光:“主公可是要以胁迫关中豪强?”
魏越点头,咧嘴笑着露出牙齿:“是居庸侯西中郎将张举张孟起胁迫关中,而非我魏越。不论是丈人还是我,口出胁迫之语,关中豪强只会我翁婿二人虚张声势,彼将不以为然,还会引为笑资。可张举呢?平黄巾时,张举抗令收降手笔之大令天下豪杰骇然,今日他要开掘成国渠,谁敢不信?”
典韦点着头:“确如主公所言,关中豪强不怕天灾、人祸,就因成国渠、郑国渠、白渠搬运水力灌溉千里沃野。今日张侯急躁怒掘成国渠,无异于断关中豪强一臂。”
魏越只是笑笑,又吩咐一队骑士去将张举邀来,一起来商讨大计。
如果能攻占眉县,那西路军就真正的立于不败之地了。得罪关中豪强总好过冒险跟凉州叛军打野战好,毕竟打野战输了就是全军覆没,赢了又不能一举覆灭叛军。风险与收益非常的不成比例,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没人愿意跟叛军进行野外决战。
张举抵达这里时,看着那西南、东南这展开的成国渠主干,也忍不住抿抿嘴唇,一副蠢蠢欲动的雀跃神情:“我料成国渠在皇甫嵩手中,只有如此,他才能以微薄兵力堵住三四倍凉州叛军。”
几代人拉锯的战争淬炼下,凉州的军事体系可以说是领先于北军、各边军的。现在凉州叛军的主力就是原来的凉州义从军队主力,对凉州边军的战术体系全盘继承。如果野战,相同兵力下,没几个人有信心能打赢凉州边军。
张举有信心,可地形、兵力出于劣势,即便打赢也是后继无力的惨胜,这种胜利若是可以选择,没有想要。
魏越的判断跟张举一样,应和着:“就是因为成国渠在手,与凉州叛军同心的关中豪强不敢动手,而凉州叛军更不敢越过眉县。否则,皇甫嵩掘开成国渠,叛军想要撤退就要北绕美阳,十分拖沓,不利于脱身,有全军覆没之险。”
想到阴暗处,魏越笑吟吟对张举继续说:“若关中豪强敢明目张胆资助叛军,导致关中大乱,那皇甫嵩撤军之际掘开各渠,足以败坏关中豪强百年气运!不是关中豪强不愿资助叛军,而是投鼠忌器。”
张举也是连连点头,因为抓到突破点而畅怀,笑呵呵说着:“西州豪强有心迎天子回西京,却顾忌家底,如此行为如何能成就大事?”
魏越也是点着头面露不屑神色,大好的关中硬是让所谓的雍凉西州豪强给玩残了。
找到突破点后,当确认成国渠堤坝的确在汉军手中之后,张举、魏越迅速赶往武功大营面见黄琬,同时分派骑士沿途拦截可能回家的孟佗、法清二人。当确定开凿成国渠能断关中豪强根底的时候,哪怕成国渠两座小寨在叛军手里,张举也要以此威胁孟佗、法清,大不了抢下那两座小寨,再从容开凿。
武功大营,皇甫嵩、黄琬正联合设宴接待关中豪强代表人物,张举参加宴会,准备与黄琬通气后就威胁关中豪强;而魏越将鲍鸿、游殷邀请到一处小寨中,进行招待。
按照计划,今夜西路军就会发动全面突袭,鲍鸿、游殷兴致不高,寡言少笑,沉默为主,使得气氛沉闷。
魏越还在等黄琬的指示,以他的理解,以黄琬的果决,干这件事情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反正江夏黄氏又跟关中士族没有太多的交际,彼此又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甚至在政治立场上还有别苗头的趋势。
江夏黄氏要重新崛起,与皇帝的彼此信任很重要,狠狠一拳打在关中豪强腰眼子上,皇帝自然会信任有加。若是皇帝猜忌的话,看看汝南袁氏就知道了,徒有那么高的名望和广大浑厚的旧部……可就是没有兵权,一点兵权都没有!在皇帝控制中,汝南袁氏子弟没有一个掌握兵权的,何进要借士族的力量,也只是征辟袁绍为掾属,不敢给袁绍兵权。
可张举却认为黄琬会犹豫或另有考虑,让魏越等待进一步授命后再行动,免得步调不一致坏了黄琬谋算。
就在魏越谈论邰亭见闻时,典韦小步上前拱手,瓮声道:“主公,张侯提议开凿成国渠。”
魏越诧异,瞥见鲍鸿、游殷都是色变,故作好奇问:“好端端的开凿河渠作甚?渭河这边西北高而东南低,开掘成国渠,淹不到叛军营垒不说,稍有不好还会连累我军呀。”
说着看鲍鸿、游殷道:“今日我观察眉县周边地形时,还怕叛军进驻堤岸开掘河堤水淹我军,实在不知道孟起兄在谋划什么。”
说着魏越扭头看典韦,典韦抬手扣了扣腮帮子,为难道:“主公,某听人说张侯要行破釜沉舟之计,开掘成国渠以断绝我军退路。若战事不顺全军覆没败坏朝廷大计,张侯还有意分兵于白渠、郑国渠屯驻。一旦叛军得胜进军雒都时,就掘开白渠、郑国渠,以阻拦叛军。”
鲍鸿握拳,冷眼看魏越:“扬祖如何看这破釜沉舟之计?”
在鲍鸿、游殷关切目光下,魏越轻轻点头:“未尝不是好计策。今夜若攻不下眉县,我西路军绕眉县向西迎敌,将如无根之木。若是掘开成国渠水淹退路,全军誓死一战,或许是破局两侧。事有不济,掘开白渠、郑国渠后,也能阻止叛军东掠雒都,不使局势恶化。”
鲍鸿鼻音重重出一口气:“扬祖,若关中三大渠被破,就不怕关中豪强怀怨生恨与朝廷离心离德?”
游殷垂头不语,鲍鸿见魏越沉吟不语,继续说:“三大渠关系关中数百万人口生计,一旦被毁何时才能修复?又会因此令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饿毙荒野?就怕凉州叛军未平,关中灾民又起啊。”
游殷抬头看魏越:“扬祖,还请深思。张侯所虑或有其道理,可如此行径,会逼反关中士民呀。关中大乱,朝廷如何有余力收拾?”
沉默片刻,魏越轻轻摇头:“不是我不为关中百姓考虑,而是我出征在即,连自家性命都顾不过来,又如何能兼济关中?”
看着鲍鸿,魏越苦笑道:“我西路军若有一线生机,绝不会轻易放手。西路军若无,魏某、黄公、张侯、丘力居、去卑等等诸人半生幸苦付诸东流不说,还有殒命、牵连宗族、部属之厄。此关系重大,若我西路军能全身而退,关中士民死活也可放在一边。”
又扭头看游殷:“幼齐兄,关中士民是人命,我西路军将士就不是人命了?张侯要开掘三大渠,想来关中也无人能制止,从雒都请令也来不及了……我等与张侯能否活到三日后尚且不知,死活难料之身,又岂非朝廷诏令所能令止?所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概就是如此吧。”
游殷微微颔首轻叹:“张侯好狠辣的手段,要拉关中士民为西路军殉葬呀!”
鲍鸿只是喘大气,怒容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