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香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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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移花接木

耳畔隐约传来一阵马车轱辘的转动声,我迷糊着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脱离了黑色大布袋的束缚,安然躺在一辆宽大马车的车厢内,身上还覆盖着一床薄薄的锦被。

我虽然觉得讶异,却也在意料之中,抬头四面观望。

这是一辆内饰精致华美的马车,羊毛铺设的座椅展开来就是一张床,宽窄可以容纳三个人并排横躺,我身旁还有两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女,她们用锦被蒙着头脸酣睡,似乎仍在甜美的梦境中。

我并没有惊醒她们,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掀起马车小窗帘的一角,悄悄趴在窗沿向外偷窥。

清晨的春风缘着罅隙而入,天空泛出晴朗的蓝色,东方的朝霞映红了鱼鳞般密密层层的云朵,金色的晨曦照射着朱红色的宫墙,马车行驶在一条青色水磨石铺设的笔直大道上。大道两旁站立着两大排精神焕发的古装侍卫,他们身穿银白色盔甲,头戴红缨冠,一个个全副武装手执刀剑、威风凛凛,他们注视着我们的马车经过,并没有阻拦或盘问马车夫。

突然,马车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女子惊叫道:“你……是鸿升客栈的顾蘅?我家小姐呢?”

我惊觉转过头,见与我相隔一人的床位处的少女已经醒来,她皮肤微黑、眉清目秀,正是洪掌柜的四女儿桂香,她身旁的少女被她的叫声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懒懒打着呵欠说:“桂香姐……出什么事了?”

桂香急忙搡了搡她,急道:“还睡!快起床,大小姐不见了!”

那少女彻底清醒过来,忍不住“啊”地尖叫一声,桂香迅速伸手掩住她的嘴,低声道:“桃儿,我们马上进皇城,不可以大声喧哗,若是招惹禁宫侍卫们盘问起来就糟了。”

那丫环桃儿眼神惊恐,急忙“唔唔”两声表示知道。

桂香神情焦急,拉着我的手急问道:“昨天三更时分,明明是我们陪着大小姐一起上车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老爷家的马车上?”

我脑海中回想起偷听黑衣人的对话,他们昨夜计划用我换下孙家大小姐,果然手脚利索地实行了,孙家大小姐一定被他们掳掠到了别的地方,无奈苦着脸回答说:“我随赵大哥去京城,昨夜住在一家客栈里,睡到半夜被一个不认识的黑衣人打劫,他们迷昏了我,还将我装进一口黑布袋,醒来时就在马车上了。你家小姐为什么半夜三更离开青阳镇?”

桃儿忍不住叹了口气,在一旁插嘴道:“说起这件事,都怪滨州王知府那个老背晦的不好,年前我家老爷给他寻了许多美人进献给青州汉王府,谁知道那些美人中竟有蒙古奸细,将汉王府的小世子劫走了。老爷为给王知府赔不是,特地在府中备了酒筵给他压惊,让小姐亲自出来敬酒,谁知道他见了小姐后,竟然将小姐的容貌绘成画像一幅献给汉王,昨天老爷听汉王府当差的朋友暗递消息说,汉王有意年后向老爷提亲纳小姐为侍妾,急得坐立不安,只想出了这个远走高飞的法子,老爷又担心白天染坊的车马招摇被王知府的眼线发觉,才让小姐带着我们连夜逃往金陵,向太子妃娘娘求救去。”

桃儿口齿伶俐,片刻之间就将整件事情经过讲述得清清楚楚。

我心中暗自觉得好笑,王知府为讨二皇子汉王欢心,迎合他的喜好四处搜罗美人,却没想到小世子被进献的美人劫走,反而得罪了汉王,他正想将功折罪,见了孙羽绫这样的大美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孙胤才拼命巴结官府,不惜花费人力财力给汉王“拉皮条”,却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会被人算计,他一定不敢公然违抗得罪汉王,只得暗地偷偷摸摸送孙羽绫逃离青阳镇。

孙羽绫倚仗着有东宫的贵戚才得以逃脱此劫,但是,更多的山东无辜少女们却不得不屈服在汉王的淫威之下,乖乖成为他王府中的小妾或者侍女,山东各府大小官员、富商对汉王的畏惧恭顺,由此可见一斑。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需要利用黑夜掩护,躲避一些人。”

桂香掀起马车帷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道:“我们好像进皇城了!小姐不见了,我们怎么去见东宫娘娘?万一娘娘不认我们,问我们一个欺君之罪,大家都要人头落地!”

我吓了一跳,忙问道:“桂香妹妹,有这么严重吗?”

桂香点点头,说道:“当然有!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老爷决不会出此下策,让小姐连夜带着我们前来投奔东宫太子妃,彭城伯夫人是太子妃的母亲,也是小姐的大伯母的姨娘,我们刚才能够进皇城,是因为车夫本是彭城伯夫人家的,他时常前来皇宫,认识守皇城的令官,我们给了他许多银两,他才答应向东宫传递消息。”

桃儿吓得六神无主,不停问:“顾蘅姐姐,桂香姐姐,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会不会被太子妃娘娘砍头啊?”

桂香拧紧了眉头,突然抬头看了看我,咬了咬唇道:“办法倒有一个,小姐虽然小时候觐见过太子妃,但是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女大十八变,太子妃不一定认得出她的模样,只要能应付过眼前这一关,躲过这场灾难,等老爷接我们回家时就不怕了!”

桃儿忙道:“好主意,可是,小姐是‘青阳镇第一美人’……谁来假扮小姐呢?”

桂香紧盯着我,说道:“你!”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说:“我?”

桂香语气中带着恳求,说道:“没错。顾蘅,我和桃儿一直都是丫环,扮不来千金小姐,你的模样好看,气质也很好,又有见识,不会比我家小姐差!由你来装扮小姐去见太子妃求她收留我们,我和桃儿会协助你蒙混过关的,好不好?”

桃儿看了看我,附和说道:“顾蘅姐姐,你就答应吧,你和我家小姐一样,像牡丹花芙蓉花一样美,不会有人看出破绽来的!”

我左思右想,见马车越来越接近皇城,桂香与桃儿两人一起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无奈之下勉强点了点头。

桂香和桃儿高兴不已,立刻将孙家大小姐孙羽绫的生活习惯、喜好等等细节向我讲述了一遍。

桃儿瞥见我的浅栗色卷发,发愁道:“她的头发颜色不是黑色,太子妃问起来可怎么解释好呢?”

桂香灵机一动,说道:“这还不容易解释?我家老爷开染坊,小姐的头发用染料染过色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马车外的车夫似乎听见了我们的说话声,回头小声提示道:“马车已入宫城,姑娘们请低声慎言!”

我们立刻噤声,迅速整理好衣饰和钗环,端正身体坐好,凝神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隐约有一个人影靠近马车,他的嗓音十分高亢尖细,隔着帷帘问道:“车内之人,可是彭城伯夫人派遣来探望太子妃娘娘的表侄女?”

桂香和桃儿迅速看向我。

我向她们微笑了一下,镇定自若,抬头向外谦逊措辞回答说:“回禀公公,民女名叫孙羽绫,乃山东滨州人氏,彭城伯夫人是民女的姨婆,民女七岁时曾沐泽皇恩在彭城伯府觐见过太子妃娘娘一次。”

那人语气顿时和缓了许多,说道:“我是娘娘驾前主管高长春,此处便是东宫,请姑娘下马车。姑娘连夜远道而来,请先到偏殿梳洗更衣,我随后再带你们前去翊宁宫觐见娘娘。”

我温言应道:“有劳高公公。”

桃儿举手掀起帷幔,车辕外站立着一名身穿深褐色古装服饰的中年男子,白面无须,似乎是一名宫中内侍,我隐约知道一些关于古代宫廷太监的记载,他们都是被残害以后的中性人,在宫廷中承担着侍女们不能做到的一些体力活,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男人,皇帝就不用担心后宫妃嫔会和他们做出淫乱的事情,保障皇族后代血统的纯正。

我双足用力跳下高高的车辕,稳稳落在地面,高公公微带讶异之色,轻咳一声道:“姑娘进了宫廷,须得注意礼仪,改日我让人来教一教你。娘娘看见倒不要紧,若是在太子殿下和皇太孙殿下面前失仪,就……”

我暗自咂舌,忙道:“多谢公公指点,我以后一定注意!”

我们跟随高公公身后向附近一座宫殿走去,宫殿正门匾额上题“东宫”二字,越过门槛是一个巨大的花园。

数座宫殿星罗棋布,假山遍布、曲径通幽,正中央是一个圆圆的荷花池,早春时节,池边绿柳已萌生出了星星点点嫩绿的新芽,池畔的花圃中几枝淡黄色的迎春花迎风摇曳,来来往往的侍女们穿行在数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她们都穿着颜色新鲜、式样别致的粉红色宫制衣裙,一个个都是模样清秀、举止端庄的妙龄女子,不啻是皇宫中另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明代的金陵皇宫与我现代记忆中的故宫布局大致相似,景致却更加清幽怡人,我惊诧于明代皇宫的华丽精巧,心中暗自赞叹不已。

我们在一所偏殿中梳洗整妆完毕后,高公公踱步前来,说道:“娘娘赐见孙姑娘一人,请姑娘的侍女们就在此地稍候。”

我们来到一座精致小巧的殿前,匾额上题“翊宁宫”三个大字,殿前一个小小的池塘,怪石嵯峨嶙峋,殿外种植着数以百计的梅花树,早发的春梅绽放出朵朵红茵,微风起时落红成阵,吹皱一池春水,极是清幽别致。

我小心谨慎进入正殿内,见凤椅上端坐着一位仪容美丽的宫装贵妇,年约三十开外,身穿一件翠绿色的夹袄和鸦青色的罗裙,面容温和肃静,低着头用心刺绣。

高公公近前禀道:“娘娘,孙家姑娘到了。”

我知道此人就是孙羽绫前来投奔的“太子妃娘娘”,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叩首道:“表侄女孙羽绫,叩见娘娘,愿娘娘身体康健、万福金安!”

这几句话是我回W城等待顾翌凡和林希举行婚礼的那几天,从书本和电视剧中看来的,我并不知道古代人究竟是不是这么说话,心中忐忑不安,等待她说话。

太子妃放下手中针线,带着一抹温柔笑容,向我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一个乖巧的姑娘,倒像表姐的亲生女儿,给她赐座。”她向身旁侍女示意,那侍女忙将一个绣墩搬过来,又给我捧来一盏香茗。

太子妃仔细看了看我,柳眉微微一动,问道:“我听他们说了一些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让你们如此仓促上京?”

我喝了一口水,按照桂香告诉我的情况,将汉王朱高煦得到孙羽绫的美人图,企图胁迫她为侍妾等等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说道:“……侄女走投无路,爹爹才恳求彭城伯夫人举荐侄女上金陵,恳求娘娘庇护,侄女即使在东宫内为奴为婢,也没有关系!”

太子妃身旁侍女闻言,不禁低声笑语道:“东宫内如今可不缺奴婢,缺的是温柔贤惠的主子娘娘呢。”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回答。

太子妃语气和蔼,说道:“你不用管她们玩笑的话,你既然来找我,以后就安心在宫中住下,等你爹爹给你找到夫婿时再出宫去,不用惧怕汉王迫你为妾。你小时候的模样我还记得,如今是越长越美貌了,你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认识字吗?会不会针织女红?”

我见她开始“查问户口”,好在早有准备,胸有成竹答道:“侄女认识字,针织女红也会一些,平时在家常去爹爹的染坊学习裁剪衣服、描画图样,帮母亲和二娘料理家中杂务。”

太子妃似乎十分满意,点头称赞道:“很好!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用懂得太多诗文,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安心相夫教子才是女人家的本份,藏愚守拙方有福气,母后在世时曾作《内训》、《劝善》二书,我常常翻阅背诵以自省,你以后在宫里住下来,不妨用心看看。”

我见她让我看已故皇后写的书,忙点头道:“侄女一定认真看。”

太子妃对我的态度温和亲热,午时在宫中赐宴为我接风洗尘,又将东宫太子侧妃谭妃介绍给我认识,谭妃与太子妃年纪相仿,神态较为严肃,东宫侍女们对她的畏惧恭顺之态更胜太子妃几分,太子妃性情敦厚平和,并不介意,两人相处似乎很和睦。

傍晚时分,我回到偏殿内,发觉桂香和桃儿都不见了,急忙询问偏殿侍女,那侍女道:“东宫事务如今都是谭妃掌管,今日姑娘去觐见太子妃的时候,谭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姐姐将她们二人传诏去了。”

我信步向西面走,见一所小小宫苑匾额上书“翠华宫”,种植有翠竹千竿,十分幽静别致,几名侍女低头打扫竹叶,我走近她们问道:“几位姐姐,请问今天管事姐姐有没有诏见两名个子小巧的小姑娘?”

那侍女头也不抬,随意答道:“好像是有,娘娘说她们以后就是东宫侍女,孙家姑娘虽然不用作杂役差使,她们二人出身染坊,以后就留在东宫织染局,管事姐姐刚刚分派她们到内织染局当差去了。”

我问道:“织染局是做什么的?”

那侍女终于看了我一眼,答道:“你是新来的?宫里司掌殿下娘娘们起居的共分八局,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如今全由司礼监陈公公统管。织染局有内外之分,外织染局归属工部管辖,为文武百官订做朝服,内织染局掌管宫廷绸缎布匹衣服,是银雁姐姐在主持管理。”

我还是不太明白,说道:“那她们每天需要做什么呢?”

那侍女向北面指了一指说:“内织染局人多事杂,这具体差使我可说不准,你去那边看看就知道了。”

我一路走到内织染局院落前,探头向内张望,果然见到一名身穿红色宫裙的高个子侍女领着桂香和桃儿,出声呼唤道:“银雁,谭妃娘娘命我给你派送两名新人手帮忙,还不快出来!”

东侧厢房内匆匆走出一名身穿银灰色夹袄的侍女,年约二十五六岁,鬓旁斜簪着一小朵桃粉色绢纱所制莲花,手中拿着零碎绸缎和刀剪,肩上还搭着一根丈量身材用的布制软尺赶着应答道:“来了来了,我这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那侍女笑道:“各地州府选送四十名官宦闺秀来金陵待选,过几天就是选妃之期了,她们统一使用的衣服都做好了吗?”

银雁叹气道:“我们起初不知她们身材高矮胖瘦,只拣中等身量的衣服做了一些,正在熬夜赶制,我正愁人手不够呢,你送来的人倒是及时。”

那侍女将她们拉到银雁身前,说道:“她们是彭城伯夫人家的表侄女带进宫来的丫环,都很伶俐乖巧,你留心调教着使用罢,我回去向二位娘娘复命了。”

银雁细细打量了她们一番,点头道:“很好,多谢你。”

那侍女离开后,我轻轻迈步走了进去,桂香和桃儿看见我,露出欣喜的神色,有意出声唤道:“小姐!”

银雁抬起头,略带诧异问道:“你是……”

我向她眨一眨眼,微笑道:“我就是孙羽绫,她们都是我家的丫环,今天和我一起进宫来的。”

银雁明白了我的身份,说道:“孙姑娘,太子殿下诏令东宫诸人必须以勤俭为本,无论是谁,入宫廷领了朝廷俸禄,就须得用心当差,所以谭妃娘娘将她们送来这里,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摇头笑道:“我不会介意的,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姐姐分派给她们二人的差使,我想和她们一起做,可以吗?”

银雁似乎微觉诧异,却并没有拒绝我,她带着我们在内织染局参观,将局内事务流程对我们解说了一遍。

她对我们态度亲切友善,为人开朗率直,并不以内织染局的侍女总管之位居高自傲,我心中渐渐对她生出好感,她鬓旁的那一朵小莲花予人感觉十分眼熟,与无瑕谷中侍女们的头饰相似,我料想或许明代女子都喜欢戴这种花朵,并没有太在意。

我见内织染局诸人皆忙碌不堪,想起她刚才的言语,试着建议道:“姐姐,筹备选妃是公平竞争,为什么不让那些美人都穿上同样大小、质地、颜色的衣服?这样才能显示出身材好坏,更容易辨别出符合标准之人,而且我们还能提前预备好衣服,不用到时候仓促赶工了。”

银雁道:“我曾经倒是这么设想过……只是,倘若有些美人不适合那种颜色式样,岂不是将她们的美丽给埋没了?”

我想了一想,说道:“那我们可以再预备很多种不同颜色质地的衣服,让她们自己挑选最喜欢的和最适合自己的来穿,同时也可以考验她们各自的气质和眼光。”

桃儿听我说完,赞成道:“小姐的主意真好,姐姐不妨尝试一下,只是不知道宫中旧制能不能修改?”

银雁沉吟了片刻,“嗯”了一声,微笑说道:“我回头和陈公公说一声就成,你们从现在开始就是内织染局的人了,先从辨认布料学起吧!”

她带兰香和桃儿走到一个小小库房内,指着库内层层叠叠如小山般的丝绸布匹说:“这些都是年前全国各地州府进贡的绸缎,前天永泰宫王公公来说,下个月初要为皇太孙殿下准备一件藏青色的常服,你们留神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布料,三天内将各色样本清点好交给我。”

当天夜晚,我们三人在内织染局累得腰酸背痛,将近二更才清点完那些布匹,突然听见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响,随后传来太子妃身边侍女代云的甜润嗓音道:“孙姑娘,你们在里面吗?”

我喘了口气,奔过去将门打开,果然见代云手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点心盒,亭亭玉立站在门外。

她示意我们不要出声,闪身进入房间,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太子妃娘娘刚刚听说你在内织染局帮忙当差,让我来看看你们,一定很累吧?”

我放下手中的剪刀和布料边角,向她微笑着说:“银雁姐姐说,我们入宫都要领朝廷俸禄,不干活怎么行?”

代云接过我手中的剪刀,说道:“我知道你心疼你的丫环,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虽然都是宫里当差,每个局的事情都不一样,过几天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你向谭妃娘娘求情,给她们调换一个轻松些的差使。”

我忙道:“多谢代云姐姐!”

桂香和桃儿都兴奋不已,连声向她道谢不迭。

次日,桂香和桃儿又被分派了许多任务,忙得不可开交,我替她们将造好的绸缎花册和给皇太孙制作衣服的布料样本呈递给银雁,让她从中选择。

银雁忙着审查太子和太子妃正月十五祭祖大典穿用的礼服,对几名侍女说:“这只袖子的花纹不对,这件下摆的针脚太稀疏,再补一次……”她接过样本匆匆扫了一眼,随口嘱咐道:“将这些布料样品送到永泰宫去交给皇太孙身边的王公公,让他帮我们选一选哪一匹合殿下的心意,选好了立刻拿回来,我们明天就赶制裁剪。”

她完了这些话,就转过头继续留心观察太子的大礼服,不再注意我。

我依照她的话,抱着一包绸缎样品走出内织染局,向门口的侍女打听道:“姐姐,请问永泰宫该往哪边走?”

那侍女匆匆赶路,向南面一指说:“你找太孙殿下吗?那边就是了!”

夜色渐渐深沉,东宫内每一座宫殿都点燃了廊檐下的红色宫灯,将路径照得分明。

我隐约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青石铺成的小路向南面行走,我担心自己走错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经过园圃中的玫瑰花丛时,一只灰色的小田鼠从路旁轻巧跃出,“嗖”地一声向附近的荷花池窜去,我从小害怕老鼠,在E国也很少见到这种动物,吓得抱头尖叫一声,手一抖绸缎包掉落在地面上。

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我惊魂稍定抬起头时,发觉小路上站立着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华美的年轻男子。

我看到他的瞬间,几乎惊怔得呆住,我到明代以来,见过许多风采出众的年轻男子,如赵睢、李绍休、林三、白凌澈等人,他们都是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或潇洒爽朗如清风、或安宁悠然如浮云、或稳重内敛沉静如冰河,或冷酷漠然如冰川,他们的面貌气质都很“帅气”。

然而,眼前的华服公子,我惟一能够形容他的,就是“俊美”二字,

他的年纪与赵睢不相上下,脸型轮廓秀逸出众,一双星眸细长明亮,鼻梁挺直、薄唇轻盈润泽,远处的宫灯映照着他的幽幽侧影,使他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而富有立体感,他贴身穿着合身的白色锦衣,外罩着一件开襟的明黄色丝绣轻袍,笔挺而纤细的腰间围系着一根白色嵌金的锦带。

这位面貌俊美的古代男人,他的脸似乎只应该存在于丹青妙手的笔墨之下,而非活生生的人世间。

俊美男子轻轻扫视我一眼,弯腰将四处散落的布料样品一一捡拾起来,那些布料都是藏青色的绸缎,花色和织法略有差异,其中有一些特殊织法织成的布料,在夜光下依稀闪烁着瑰丽的光芒。

我怔怔看他帮我一片片捡起绸缎片,直到他捡起第六片绸缎的时候,我急忙蹲下身子和他一起收拾。

他放下绸缎片,站直了身体,问我道:“你是哪个宫的侍女?天色已晚,你在永泰宫外做什么?”

我一边低头捡绸缎,一边回答说:“我在内织染局当差,银雁姐姐让我将这些绸缎样品送给永泰宫的王公公,请他帮忙选择一下皇太孙殿下喜欢的花色,然后给殿下裁制衣服。”

他轻声道:“你来得真不巧,王公公今天告假出宫了。你若是急着赶回去交差,不如直接问我。”

我蓦然听见最后一句话,惊讶抬头,心中立刻明白过来,这俊美公子十有八九就是永泰宫的“皇太孙殿下”,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回答我?他在明朝皇宫内的地位与赵睢一样尊贵无比,如果按照宫廷礼仪规矩,我刚才的言语对他显然不够恭谨。

我迅速跪地说道:“叩见太孙殿下!”

他眸光凝注着我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进宫多久了?家乡是塞北还是江南?”

我借力站稳,回答说:“我叫孙羽绫,家乡是山东滨州青阳镇,昨天来到金陵觐见太子妃娘娘,娘娘恩准我们留下来,暂时在内织染局帮忙当差。”

他俊逸的脸庞露出一丝讶异之色,说道:“孙羽绫,原来你就是……我一向以为江南多佳丽,却不曾想到山东也盛产美人。母妃怎么会安排你去内织染局做那些繁重杂役?”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大步,将事情经过对他说了一遍。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的闪避之举,静静听我说完,回头对身后的一名小内侍说道:“在永泰宫选两个人送去内织染局,告诉管事宫人,将那两名家乡滨州的新进侍女换过来,再去翠华宫回禀母妃一声。”

那小内侍立刻飞奔而去传话。

我眨了眨眼睛,没想到他一句话就解决了桂香和桃儿的问题,对他感激不已,说道:“谢谢殿下!”

他声音柔和,说道:“你既然是母妃的亲眷,按辈分应该叫我表哥。”

我立刻瞪大了眼睛,表哥?

面前这位“皇太孙殿下朱瞻基”与赵睢之间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按照辈分他应该称呼赵睢“四叔”,如果按照我对赵睢的称呼,朱瞻基应该叫我“顾姑姑”。

虽然我忍不住想笑,可我还记得我此时的身份是“孙羽绫”,而不是“顾小凡”,就随着他的话说道:“表哥!”

朱瞻基看见我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不禁簇了簇眉,仿佛无意一般对我说道:“父王确有旨意,东宫之人除皇族后裔外,都必须自食其力,你以后和她们一起来永泰宫当差吧。”

我并没有觉得不妥,爽快答应说:“好。可是我只会做一些粗苯的活计,也不太懂得宫廷礼仪规矩,能做什么呢?”

朱瞻基露出一个优雅的温柔笑容,轻轻说道:“表妹,你来永泰宫,并不需要担当杂役,也不需要懂得太多礼仪规矩,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每天早晚侍候我换衣服,听明白了吗?”

我如同被五雷轰炸,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早晚侍候他换衣服”,这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差使?

我几乎就要脱口大嚷一声“变态”,仍然勉强压抑着满腔怒火,闭目默念了好几遍“我顾小凡宁可饿死,也绝不干这种事”,暗自将各种平静心情的方法使用了一遍。

在积蓄了足够高涨的情绪、下定了豁出去的决心后,我猛地瞪圆了眼睛,准备向朱瞻基大吼摊牌时,却发现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花柳深处,眼前居然是一张笑眯眯的胖圆脸。

“孙姑娘,要我给你领路吗?”说话之人是一名鼻子大大、眼睛小小、长相滑稽的小内侍。

我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吼道:“我不去永泰宫!”

那小内侍被我的狮吼声吓得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说:“孙姑娘……你……”

我的一腔怒火全部都对他发作出来,继续连珠炮般地咆哮道:“我怎么了?晚上侍候他换衣服,怎么侍候?他不是马上要娶皇妃了吗?至于急……色成这样?!”

那小内侍呆怔着听我说完,圆圆的脸上又堆满了笑容,摸了摸脑袋上的小帽说:“看来姑娘是误会了,太孙殿下的意思是让你做他的司衣宫人,并不是要召幸你。”

我更加莫名其妙,问道:“司衣宫人?召幸?”

小内侍“嘻嘻”掩嘴轻笑,说道:“姑娘初来,不知道宫廷礼制。司衣宫人是皇太孙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女,负责掌管预备殿下每日晚间和晨起时更换的衣服,只要细心就可以做好。至于殿下召幸身边侍女……以前永泰宫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姑娘若是轮得上被殿下‘召幸’一次,那可就是姑娘一辈子的福气了!”

我隐约听明白了他的话意,脸刷地红了一阵,却还是有些忐忑不安,问道:“他不会随意欺负身边侍女吧?”

小内侍摇头道:“我进永泰宫跟随太孙殿下七年整,别的事情不敢担保,这件事可记得最清楚,绝对绝对没有!今天太孙殿下去太子妃娘娘宫里请安,恰好听见代云姐姐说到你们的事情,早已有心救你的丫环们过来,刚才殿下那么说,或许是觉得姑娘娇憨可爱,故意逗着你玩的……”

我们正说着话,一名中年内侍带着几名小内侍移步走过来,出声问道:“孙姑娘在哪里?”

圆脸的小内侍忙道:“王公公回来了,这位就是!”

那中年内侍目光慈和,看我一眼道:“太孙殿下有旨意,姑娘从此以后就安心在永泰宫当差,随我来吧。”

我见他们人多势众,一时又没有别的好办法脱身,不得不乖乖跟随在他们身后,一步步向永泰宫内走去。

王公公和带着我来到永泰宫,不久就有一名侍女将司衣宫人的差使向我细细讲述了一遍,所谓司衣宫人只是负责清点和保管朱瞻基的日常衣物冠带靴帽,随时根据天气情况和出席场合给他准备合适的衣服,然后交给他的贴身内侍即可,不但不需要与他“亲密接触”,甚至可以不与他见面。

我在忐忑不安中渡过了东宫内的第一个夜晚。

次日清晨,我手捧着盛装衣服的大托盘守候在朱瞻基寝宫的帷幕之外,那名长相滑稽的内侍小喜福和另一名小内侍接过我手中的衣服替他穿戴好;夜幕低垂时,朱瞻基沐浴更衣完毕,小喜福将换洗的衣物都交给我,让我送往浣衣局。

太子妃和谭妃知道我被朱瞻基换入永泰宫后,将我诏去翊宁宫,随意问了几句,却并没有对这件事情表示任何反对意见。

随后几天都很平静,我逐渐消除了起初的顾虑,熟悉了这份清闲的“工作”,闲暇的时候我常常会回忆起在青阳镇时那些欢乐的时光、想起高升和兰香、想起林三。

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赵睢。

我曾经向宫中的资深侍女们偷偷打听过赵睢的行踪,侍女们告诉我,朱棣和熙妃、赵睢从永乐五年开始就离开金陵,他们长期居住在北京的燕王宫内,并不常回来,自从永乐十八年新的皇城宫殿紫禁城修建完毕后,朱棣的御驾几乎没有莅临过金陵旧宫。

金陵南京皇宫是太子朱高炽和皇太孙朱瞻基父子专用居住之所,南京同样设有六部官员,但是太子只负责管理一些日常朝廷琐事,所有与外邦交往、军事方面的重大行政决策都由皇帝朱棣在北京朝廷处理,同时,除非朱棣颁下圣旨诏见他们,否则他们都不能擅自离开皇宫。

我听了以后不禁有一点点失望,看来赵睢与皇太孙父子之间的来往并不密切,我在这里见到他的机会几乎等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