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香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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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惊涛暗涌

积雪初融,我们行走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大约数十里路,天色渐渐黑沉下来,赵睢在一间小客栈前下马,说道:“我们出了山东境内,离京城只有六十里,不必急着赶路回去,顾蘅的病刚好,歇息一下明天再走不迟。”

黄俨迅速称“是”,迈步走进客栈安排打点,我跟随着赵睢和李绍休一起走进店堂,见这个小客栈此时生意同样清淡,只有稀稀朗朗的几名散客在喝茶闲聊,一名店小二迅速笑脸相迎出来,说道:“几位公子爷,楼上有一雅间,请随小人上楼来。”

客栈雅间布置得十分富丽,地面上铺设着大红的地毯、顶上悬挂着一盏八角避风大灯,两侧各摆放着一架描金山水屏风,房间正中放置着一张楠木所制的红漆八仙桌,客栈外表虽然不起眼,店内陈设用具都比鸿升客栈高级许多。

不过一盏茶时间,店小二早将各种菜色流水一般送了进来,堆积了满满一桌,各种各样的精致凉菜和小点心,约有十几种之多。

我吃了一小碗黑米羹,又吃了一小碗桂花米酒羹,还吃了两个鸡油小春卷和一块凉豆皮。

我满意地放下碗筷时,才发现赵睢竟然一直注视着我吃饭,顿时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讪讪说:“我喜欢中餐点心……在西洋的时候,妈妈只会给我做烤面包片,混着奶酪一起吃……”

赵睢给我夹了一些凉拌干笋,说道:“好吃就多吃一点,家里有几名朝鲜来的厨师做的烤肉不错,等我们回去,我让他们将各国的菜式都做给你品尝一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向李绍休道:“年前听太医说若蝶患了厌食症,现在好些没有?”

李绍休将汤勺放下,慢条斯理回答说:“多谢殿下关心记挂妹妹,熙妃娘娘一向疼爱若蝶,上次特地派遣太医院戴思恭来诊视过,她自从吃过戴太医的药后好了许多,一日三餐至少还能好好吃上一两餐。”

我放下竹筷,凝神听他们说话,“若蝶”这个女孩子,似乎是李绍休的妹妹,曹国公府的千金小姐。

赵睢簇了簇剑眉说:“厌食症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如果戴太医的药不见效,不妨多传几名太医去诊视一下,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李绍休面带隐隐忧色,说道:“戴太医说妹妹的病根是胎里带来的,需要慢慢调养。母亲怀着妹妹时恰逢我爹爹去世,当时母亲伤心过度饮食清减,所以妹妹的体质比平常的女孩子弱。”

赵睢转过头对黄俨说:“回宫后你去太医院传一声话,让张太医、沈太医都去曹国公府看看,一定要将若蝶的病治好。至少,让她能像顾蘅这样用晚膳……”

我瞪大了眼睛,郁闷无比地放下竹筷,低头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笑话我吃得多!”

赵睢忍不住用手指敲了敲我的头,紫眸带着开心的笑意,说道:“笨丫头,多吃一点有什么不好?你轻得像一片树叶,照今晚这样再吃三年也不会胖!北京风沙大,你要多留心走路,万一被大风吹跑,我只有奏请父皇去西洋去寻人了。”

我向他扁扁嘴,又吃了三块栗子糕。

赵睢静静看着我半晌,取出袖中的丝帕,轻轻替我拭去鼻尖上的糕点屑,忍住笑意,对我温柔说道:“慢一点吃,别为了和我赌气把自己变成花猫。”

我红着脸躲开他的手,李绍休悠然而坐,目不斜视地喝莲子羹,黄俨表情严肃,不动也不说话,仿佛没有看见任何事情。

突然,客栈楼下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似乎有数人在呼喝相斗,我吓得怔了一怔。

赵睢听见那些异样声音,唇角的微笑迅速消逝,他握紧我的手站起身,紫眸中射出犀利警觉的光芒,声音微沉向黄俨道:“看看他们是何来路。”

李绍休迅速站起,将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他平时看似斯斯文文,遇到紧急情况却迅捷若脱兔,显然有一身好武功,即便如此,他的神情并不轻松。

黄俨移步靠近门扉向外张望,静听了片刻,回过头低声道:“殿下,是天策卫。”

李绍休听见“天策卫”三字,立刻拧紧了眉头说:“又是他们!上次天策卫在金陵闹事,太子殿下向皇上参奏过一本,皇上念在他们跟随汉王出征平定安南有功,没有追究定他们的罪,他们不但不知道悔改,反而更加嚣张,连在这样的小客栈都要抖一抖威风!”

赵睢轻轻点头,沉吟道:“天策卫是父皇赐给二哥的贴身护卫,他们上京城来,想必是因为父皇圣意诏见二哥,或许是为了春天出征北蒙古之事……他们为什么大声喧哗?”

黄俨面带忿忿之色,低声回禀道:“天策卫统领赵虎让楼下吃酒的数名客人挪移位置,其中二人执意不肯相让,因此与他们打斗起来,赵虎动手伤了人。”

赵睢俊容微微变色,打开房门站立在二楼廊下,抬眸向店堂内看去。

客栈内仍在混战不休,四名身穿着银白色铠甲的官兵手持闪亮的刀剑,与二名黑衫江湖客相斗,其中一名黑衫人手臂中刀,鲜血汩汩而出,另一人目带复仇怒火,将手中两枚巨大金环舞得虎虎生风,怒吼道:“你们是山东那狗王爷的护卫亲兵又如何?无端伤了我大哥,我今天和你们拼了!”

那官兵统领是一名年约四十开外的彪形大汉,听黑衫人大声叫骂,不由嘿嘿冷笑道:“大胆狂徒,竟敢辱骂汉王殿下,想必是活腻了。众位兄弟不必留情面,砍下他项上人头拿到北京去献给大理寺,皇上一定重重有赏!”

那黑衫人武功了得,在四名天策卫的围攻夹击之下依旧从容不迫,继续骂道:“朱棣这昏君,谋朝篡了亲侄子的皇位,还杀了一代忠臣铁大人和方大人,早已恶名昭彰!山东去年秋冬大旱、民不聊生,他安然坐在金銮殿内,动不动就广征民夫服徭役,加重民间赋税……”

李绍休早已面带愤怒之色,欲拔剑出鞘,赵睢不动声色按住了他的手,向前走了一步,扬眉朗声大喝道:“都给本王住手!”

我印象中的赵睢是一个爽朗温柔的翩然公子,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喝止过别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至尊无上的强大威慑力,整个店堂内的人都被他的呼喝气势所镇住,一起抬头向我们站立之处看过来。

天策卫统领看见他的瞬间,迅速恭声跪地,叩拜道:“奴才参见赵王殿下!”

赵睢轻轻纵身一跃,越过二楼栏杆,落在那破口大骂的黑衫人面前一丈开外,剑眉微挑,紫眸注视着他说:“阁下刚才之言,已属欺君犯上,你可知罪?”

黑衫人打量了赵睢一眼,冷哼一声将手中金环“铮”地收回横在胸前护体,昂然说道:“我骂过皇帝和汉王,你小子是哪门子的王爷?既然是皇族中人来助拳,施某今天拼着一死,都上来罢!”

赵睢坦然应道:“你所辱骂之人是我的父亲和哥哥,不论你所骂之言是否属实,我身为人子,决不能坐视你侮辱父皇。今日我就在此地与你交手三招,三招之内你若是输了,你就必须向我道歉,起誓从此不得污蔑侮辱皇上所作所为。”

黑衫人冷冷道:“若是你输了呢?只怕这些人就要群起而攻我了!”

赵睢眸光平静,声音镇定从容,说道:“我并不想以多欺少,若是我输了,今晚在客栈中所发生之事就此一笔勾销,朝廷决不追究你不敬之罪。”

李绍休及黄俨等人似乎都不赞同赵睢的做法,却不敢劝阻他,紧盯着那黑衫人的表情。

黑衫人脸部肌肉微有痉挛,双臂将金环抡起,说道:“三招就三招,希望你不要食言!”

我眼看着赵睢身形骤起,徒手与黑衫人相斗,金环眩光和他的白衣身影交错晃动,心头七上八下,忍不住叫道:“赵大哥,小心!”

李绍休轻声提醒道:“不要打扰殿下,让他专心迎敌吧,那黑衫人不过是江湖中二流人物,殿下连锦衣卫千户都能降服……你大可不必为他担心。我们不愿殿下出手,并非对他没有信心,只是不希望殿下轻易放过那大逆不道之人。”

我默默数着他们身形起落的次数,三招过后,果然见他们二人身影静止下来,黑衫人手中金环跌落在地,表情犹自惊疑不定,赵睢衣袂飞扬,看着他道:“兵刃离手,你已经输了!”

黑衫人低头默默拾起兵刃,无可奈何向赵睢行礼道:“在下错骂了令尊,在此赔罪了!”

赵睢看出黑衫人心中仍然不服,朗声说道:“父皇奉天靖难诛讨奸臣,后因皇兄失踪才应允众臣所请即皇帝位,此事是非黑白早有公论;父皇广征民夫开凿大运河打通南北粮道,是造福于后世的大事,并非无缘无故劳民伤财;至于山东大旱,父皇一向爱惜民生,早在第一时间开国库,发白银三百万两赈济灾民,何来民不聊生之说?”

黑衫人无可辩驳,只道:“发白银三百万两赈灾?为什么那些饥民每人只分到了一升米和五十文钱?”

他的话尚未说完,天策卫统领赵虎怒喝道:“你这狂徒,赵王殿下赦免你的死罪已是格外开恩,哪里来这许多口舌?速速逃命去罢,稍后汉王殿下驾到,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黑衫人虽倔强,明知今天无法占上风,刹住话头扶起受伤的同伴,低头闷声而去。

赵睢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身影走出门外,紫眸中掠过一丝疑虑,李绍休看向他时,二人似乎很有默契一般,同时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见赵睢安然无恙,兴高采烈奔下楼说:“赵大哥,你的功夫真好,改天教我几招吧!”

赵睢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微带调侃之意道:“学功夫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首先要靠墙笔直站立三天,每天站立时间不能少于四个时辰,你如果做得到,我就教你。”

我吓得摇了摇头,说:“原来这么麻烦,我不学了!”

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骏马长嘶声,一名与天策卫打扮相同的侍卫匆匆而入,正欲说话时却意外看见赵睢,忙叩首行礼道:“奴才参见赵王殿下,汉王与唐妃娘娘上京城来了,人马刚到客栈。”

赵睢微微一笑,说道:“二哥和表姐一起来了吗?”

那侍卫忙回答说:“是,还有小世子同行。汉王前不久接到殿下的书信消息,立刻命人前往长白山寻找小世子,果然在山中发现了掳掠小世子的那名侍女,并将他们都擒获了。”

赵睢似乎很开心,对我说:“你上次在无瑕谷内发现我皇侄的消息,表姐一定会重谢你。”

我见他唤汉王的“唐妃”为“表姐”,迷惑问道:“为什么你不叫她皇嫂?”

赵睢向门外看去,说道:“这个……说来话长,表姐的母亲和我母妃都是蜀中唐门的女儿,我小时候就这么称呼她。”

我第一次听见“蜀中唐门”这个门派,心中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一个什么门派?”

赵睢拉着我的手迎出客栈,语气轻快说道:“我们到京城一行后我就带你去蜀中游玩,日后再详细告诉你。”

客栈门口处站立着数人,一名三十开外的英俊男子神态傲然迈步进入店堂内,他面容与赵睢有五分相似,眼眸却是黑色而非淡紫色,头戴金冠、身穿一袭浅褐色金绣蟒袍玉带,眼神暗沉中略带邪魅之色,眉目间洋溢着一种专横跋扈的感觉。

他身旁有一名美丽动人的宫妆贵妇,她怀中拥着一个六岁左右、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正低声逗哄着他说:“瞻圻乖,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去客栈歇息,等明天到了北京,母妃再带你去郊外牧场狩猎好不好?”

那小男童站在原地不肯挪步,不依不饶叫闹说:“我不要等明天,我现在就要去打猎!我要骑马!”他的稚嫩童音与我那天在无瑕谷内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开始确信,那天在谷中见到的白凌澈决不是梦中幻影,那天所遭遇的事情也绝不是我的幻觉。

那贵妇无可奈何,向那锦衣华服男子投以无奈兼求助的眸光,婉转唤道:“王爷……”

赵睢见状微笑着走近那小男孩,从袖中取出一支西洋金笔,蹲下身逗哄着他道:“瞻圻,看看这是什么?你如果乖乖等到明天再去打猎,我就将它送给你好不好?”

小男孩一见金光灿灿的水笔,眼睛立刻亮起来,机灵的双眸流露出惊喜与艳羡,伸手抚摸着金笔,不再纠缠叫嚷去打猎。

那贵妇向赵睢笑道:“表弟,好久不见了!这支西洋金笔一定是郑和大人从西洋带回来的吧?还是你有办法,难怪瞻圻时常念叨要回北京见四叔呢!”

赵睢姿态潇洒,站起说道:“飞琼姐姐这次带瞻圻回京,一定要陪母妃多住些时候,母妃很想念你们。”

我们一起走进一间宽敞洁净的客房,那锦衣男子落座后,向我看了一眼,黝黑双眸灼灼如电,仿佛两团烈火扑面而来。

我料想此人就是赵睢的二哥汉王,受不了他的灼热注视,低头向李绍休身后躲闪退避。

李绍休会意横身挡住我,向他行礼道:“臣李绍休参见汉王殿下。”

汉王并不理会他,转向赵睢道:“我在青州听说四弟大年初一就离开紫禁城赶往滨州,我还猜测青阳镇那山野之地能有什么宝物?却不知四弟此行原来大有收获!”

赵睢闻言迅速转身,眼角余光瞥见我惶恐躲闪的情形,两道秀逸的剑眉轻轻簇了一簇,紫眸微带安抚之意看着我,向汉王朗声笑道:“二哥何出此言?说起收获,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瞻圻的安全更要紧?如果不是顾蘅发现了瞻圻的呼救声,二哥恐怕不会这么快找到他。”

那名唤“飞琼”的贵妇听见赵睢的话,疾步来到我身边,带着感激之意说道:“原来瞻圻的救命恩人就是你,多谢你提供消息,我们才能在长白山脚下发现他,当时的情形实在凶险,我们若是晚到一步,只怕……只怕那些蒙古鞑子们就要将他残害了!”

赵睢似乎有些意外,问道:“姐姐,难道挟持瞻圻之人是蒙古鞑子,不是一群有武功的中原人?他们身上有没有一朵白莲作为标记?”

汉王冷哼了一声道:“怎么会是中原人?蒙古瓦剌一族实在可恨!瓦剌首领巴图坦想必是听说父皇春后有意出兵扫荡蒙古残部,且属意我为征北大将军,所以有心挟持我的世子为人质,以求届时能够自保!”

唐飞琼摇了摇头,美眸略带嗔怨看了汉王一眼,低声道:“我没想到滨州知府献给王爷的那名歌姬倩倩竟是蒙古人,我见她性格温柔斯文、与人相处和睦,才放心让她时常接近瞻圻。谁知道她竟然恩将仇报,趁着年节时王府诸人忙乱,劫走了瞻圻……王爷找到他们以后,亲手一剑结果了倩倩的性命,倒是干净痛快!”

汉王向她斜睨一眼,眼中微带笑意道:“我若不如此,你怎么肯原谅我?倩倩那小贱人,若不是看在她平日尽心侍候我的份上,这一次我决不会赐她全尸。”

唐飞琼脸红了一红,将小世子朱瞻圻抱在怀中,低声说道:“瞻圻是王爷惟一的亲生血脉,王爷有了这一次的教训,应该知道权衡轻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臣妾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汉王被唐飞琼几句不着痕迹的话罩住,面色虽然平静如常,眼中却带着一丝狼狈与三分恼怒,咬牙说道:“怪只怪滨州知府王恒元行事太过于糊涂!”

赵睢忙劝解道:“既然是蒙古人有心施用阴谋诡计,也怨不得二哥会上他们的当,好在瞻圻平安无事。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飞琼姐姐也不用担心生气,以后我们多加小心就是。”

汉王眸光微带诡谲之意,喝了一口茶水后,看着我说:“四弟如今长大成人,果然与往日不同,出门都带着贴身丫鬟侍候了。”

我曾经听兰香、桂香姐妹说过汉王在山东境内骄奢淫逸的种种事迹,对他没有半分好感,见他将我当作赵睢的小丫鬟,也懒得解释分辩。

赵睢走近我身旁,说道:“她是我在年前天池畔凑巧遇见的朋友,并不是我的丫鬟,二哥你看,她的发色和神情气质,是不是与中原女子有所差别?”

汉王将眸光向我投射过来,盯着我看了半晌,才说:“我在文渊阁内曾经见过外邦进献的一幅西洋图画,画上美人与她的头发颜色形状很相似,难道她是西洋女子?会说西洋话吗?”

赵睢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说道:“顾蘅,说几句E文给二哥他们听听看!”

我本来不想搭理汉王,见赵睢发话,只得勉勉强强对他们说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

汉王眸光闪动,目视着我沉默不语。

唐飞琼转过身,向赵睢笑道:“果然是西洋来的,你们两个真像是天生的一对兄妹,连模样、语气都相差不远。姨娘最喜欢古灵精怪的漂亮小姑娘,你不如将她带回紫禁城去,给姨娘做干女儿吧!”

赵睢仿佛极不情愿,敷衍说道:“父皇和母妃膝下已有咸宁姐姐和常宁姐姐两个干女儿,依我看不必再认别的干女儿了。”

唐飞琼的一双美眸波光流转,娇笑道:“表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干女儿有什么不好?即使名分上有什么变化,日后还不是一样称呼?”

我听着他们对答,假装听不懂他们话中含意,赵睢低头看了看我,唇角恢复了原有的淡淡笑容。

客栈后院正对一座小山丘,天边一轮朦胧的新月照射着点点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晚风吹过我的面颊,泛起丝丝凉意。

我独自走到后院的歪脖子老枣树下,想起远在另一个时空内的亲人和朋友、想起鸿升客栈内的众人以及林三,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嘟囔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身后传来一声爽脆的笑声,赵睢轻轻漫步走到我面前,问我道:“在想什么心事?你想回哪里去?”

每次看见他唇角的那一抹淡淡笑意,我心头的郁闷就会一扫而光,此刻也是一样,我轻轻转过身说:“当然是回我的家!”

赵睢紫眸带着欣然之色,将我的一只手握住,说道:“你想起自己的身世了吗?令尊是谁?你家在西洋何处?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们,或者接他们到北京来!”

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犹豫了片刻,说道:“赵大哥,其实我没有失忆,我一直都记得……”

赵睢拉着我在枣树下的小石桌旁坐下来,微笑道:“我知道。”

我惊讶无比,问道:“你知道?为什么?”

他抚摸了一下我的指尖,缓缓说:“一个失忆的人怎么会记得自己的哥哥?如果你连他都不能忘记,别的重要事情想必更加不能忘记,你既然不想说出来,又何必勉强?”他略有停顿,又说道:“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哥哥的事情吗?我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起顾羿凡,心头涌现些微的激动,将童年的往事讲了一些给他听,说道:“……那年冬天下雪的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堆雪人儿,我们从爷爷的小菜园里拔一根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爷爷知道以后罚我们写字,哥哥说是他一个人偷的……哥哥第一次和别人打架,也是因为我被人欺负了……从小到大,哥哥一直都很关心照顾我。”

赵睢凝神听了半晌,突然问道:“顾蘅,你听见他和别人成亲的消息的时候,你觉得开心吗?”

我点了点头,带着甜美的笑容回答说:“当然,他娶的女孩子和他很般配,我会祝福他们的。”

赵睢听见我的回答,俊朗的面容立刻浮现开心的笑意,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能有这样的哥哥,确实很让人羡慕,我也想要一个你这样可爱的妹妹……可惜父皇母妃在我之后一直没有别的孩子。”

我听他说起兄弟姐妹,想起他的二哥汉王和表姐唐飞琼,问道:“赵大哥,你相信小世子真的是蒙古人主谋掳掠走他的吗?我在无瑕谷中确实听见了小世子的声音,会不会是汉王弄错了?”

赵睢笑意收敛,说道:“当然是蒙古人,二哥不是已经证实了吗?他们对中原虎视眈眈,既畏惧大明国威又不甘心臣服,有时候难免会有事急失策之举。”

我依然觉得事有可疑,汉王声称找到了挟持小世子的蒙古人,并亲手杀了乔装混入汉王府的蒙古歌姬“倩倩”,这件事似乎的确是蒙古人阴谋所为,与白凌澈毫无关系。可是,劫掠走小世子的人明明与白凌澈有关,我在无瑕谷内清清楚楚听见了小世子的求助哭叫声,还有来人鬼鬼祟祟呼唤白凌澈那一声“教主”,都足够让人觉得诡异。

我百思不得其解,说道:“可是白凌澈……”

赵睢剑眉微微簇紧,紫眸带着一抹温柔的神色,低声打断我的话道:“不要‘可是’了,这些事情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你不要想太多,明天一早我带你进京见过父皇母妃后,我们就远远离开京城,到全国各地游玩山水去。你哥哥能为你做到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去做;他不能做到的事情,我也愿意尽力为你去做。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房间歇息。”

他送我回到客栈房间外,我向他甜甜微笑了一下,举手将门合拢,说:“GOOD NIGHT!”

赵睢向我颔首一笑,说道:“GOOD NIGHT!”

午夜时分,我迷迷蒙蒙中隐约感觉到脸上倏地吹过一阵清冷的寒风,如同刀割一般犀利,我被冷风突然刺激,立刻睁开了眼睛,见床榻附近的青纱帐被风吹起,不停摇颤。

房间的窗户不知何时竟被人打开了一扇,床前站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黑衣人,他手持一柄锋利长剑,剑身在月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凌厉光影,我看见那把剑的光亮,惊恐得失声大叫。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捂住了我的嘴,两指齐出,分别在我肩颈穴道处重重点了下去,迅速将一颗小小丸药丢进我的咽喉。

那丸药入口即化,我想拼命吐出来,张嘴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一阵晕沉、昏昏欲睡,迷茫中感觉到他似乎将我丢进一个黑漆漆的大布袋中,将我背负在肩上腾身飞跃行走,我在布袋内随着他身形高低起伏,见他背负了我还能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一般,心中暗自惊惧不已。

我们似乎走了很远很远,那人终于停住脚步放下了我。

我迷糊昏睡了一阵,醒来时透过布袋织纹的细小间隙,依稀可辨外面暗淡的夜光。

我虽然神思混沌,却并没有丧失天生敏锐的听觉与嗅觉,这里似乎是一片邻近水泊的草地,穿透大布袋的空气清冽芬芳,还带着一种淡淡的水菖蒲香,偶尔还间杂着一阵幽幽的青草气息,恬淡而悠远。

那人似乎在跪地叩首,向另一人恭恭敬敬说道:“属下参见教主!属下就近找了一名美貌少女,属下为防节外生枝,以本教‘莲叶绝风掌’封了她的昏睡穴和哑穴,给她服食了一颗‘白莲丹’。”

我听见“教主”二字,脑海中顿时想起一个人的模样,努力强打起精神,抵御着绵绵而来的困意静心听他们说话。

耳边响起一个极其嘶哑、粗嘎难听的男声道:“那边情形如何?”

那男子回答说:“我们故意放出风声说,汉王有意纳孙家女儿为妾,孙胤才吓得六神无主,连夜让人护送女儿上金陵投奔东宫太子妃,正月十八是皇太孙选妃之日,我们的人一定有机会……”

难听的男声沉默了一霎,说道:“很好。你选的人可有把握?”

那男子抽开缠系黑色大布袋的绳结,说道:“属下选人一向谨慎,此女虽然说不上是国色天香,亦是绝顶美貌少女,周身暗香浮动,且有一种异域风情气质,恭请教主过目。”

那难听的男声淡淡道:“我相信你的眼光,不必看了,将她的哑穴解开。”

我虽然很想偷看那位“教主”的真面目,但是我不敢睁开眼睛,更不敢出一口大气,只能假装合眸昏睡,心脏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惟恐被他们发现破绽后又要想出别的办法制住我。

我隐约感觉到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耳后,那男子虽然解开了我的穴道,却微带质疑之意说:“教主,除了本教中人,天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解开她的哑穴,更不会知道她并非天生哑女,教主何必留下后患……”

他话音未落,难听的男声冷冷截断他话头道:“美人若是不会说话,未免太煞风景,你跟随我数年,难道连这一点想不到?”

那劫掠我的男子仿佛惊恐无比,急忙举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连连说道:“属下本是蠢材,教主恕罪!孙胤才的马车天明时会到达金陵皇城外,属下会在马车进宫之前,用她换下马车内的人,不过……该如何处置那替换下来的孙氏之女?”

难听的男声音调更加古怪冰冷:“这些小事你自行决定,不必问我。”

那男子忙应了一声“属下遵命”,随后将束缚我的大布袋重新捆系好,抓起我置于肩上,说道:“请教主放心,属下一定将此女妥善送往金陵。”

我听说“金陵”二字,暗想道:“小时候听爷爷说起过南京别名金陵城,是六朝古都所在之地,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送我去南京皇宫?”

那难听的男声又道:“你们依计行事,随时向我回话。四月初八是天下英雄太行论剑之期,你们届时在太行山脚下等候我。”

那男子低声称“是”,带着我匆匆向前飞奔。

我在大布袋内蜷缩着身子,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他们给我服用了一种什么药,但是一定不是好东西,更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要抓我替换孙氏“金织染坊”的大小姐,让我去金陵皇宫。

听他们对话的蛛丝马迹,此事似乎与孙胤才及皇太孙朱瞻基选妃之事有关,难道他们想偷梁换柱让我代替孙家小姐前去应选?为什么他们如此有把握断定朱瞻基选妃一定会选中他们所安排的人?如果我成功应选,他们又会让我帮他们做些什么呢?

我思来想去,脑海里只有一个接一个的谜团。

黑衣人背负着我跃上一匹骏马,将布袋横置在身前,我听见耳畔呼啸而去的风声,想起赵睢还在客栈中,心地蓦然升腾起一阵失落的感觉。

东宫是太子的居所,太子是赵睢的哥哥,金陵皇宫是赵睢的另一个家,可我想去的并不是金陵,而是和赵睢约好的北京城。

赵睢是我来到明朝后对我最好、最关心我的人,他陪伴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并不觉得他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知道现在我才渐渐发觉,与他相处数天之后,我已经习惯了对他的依赖和信任。

在二十一世纪,每当我遇到困难、遇到危急情况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哥哥顾羿凡,然而现在我却不知不觉想起了赵睢,想起了他的微笑、他的顽皮、他的温柔、他的镇定,我时常在朦胧恍惚间觉得赵睢像顾羿凡,却又说不出他们二人究竟有哪些相似之处,如果一定要找出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同样细心呵护着我,仿佛永远不求回报;同样纵容着我的调皮任性,即使我犯下过错,也舍不得大声呵斥我。

我的眼睛突然一阵酸涩,心脏的部位毫无来由地抽痛了一下,直至此时,我才隐隐感觉到,原来我心中最惦记的人,既不是哥哥顾羿凡,也不是林三,更不是白凌澈或者其他的明代人,而是赵睢、我的“赵大哥”。

马匹的四蹄踩踏在凝结的冻土上,有节奏地颠簸着,由于脑后的“昏睡穴”被点中,我抵挡不住一阵接一阵的困意袭击,终于坚持不住,迷迷糊糊昏睡过去。